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然而,有些“魚肉”,卻時常看不清自身的處境。
孟達便是這樣的魚肉。
抑或者說,他人心不足,舍不得放棄手中的權力,進而慢慢失去了自救的空間。
自從他背漢投魏以來,力薦他的人乃魏尚書令桓階與魏征南大將軍夏侯尚,且曹丕器異之,是故僅以舉郡而投之功,得以掌東三郡軍政。
然而,如今桓階與夏侯尚已病故。
曹丕亦亡,遺命輔政的陳群、曹真、曹休以及司馬懿四人,皆與他無半分情誼。
且肘腋之內,尚有魏興太守申儀,對他虎視眈眈,想取而代之。
如此情況下,身為貳臣的孟達,若想保自身安危及子孫富貴,理應主動上表請命,調職入雒陽。
抑或者,西來投大漢!
事實上,他選擇了第二條路。
然而,他卻是忽視了一點:對于大漢而言,東三郡猶如雞肋!
東三郡乃丘陵山區,民寡地少,大漢將疆域推到南陽郡地域,亦很難以此為前哨進軍南陽郡。
且南陽郡地形平坦開闊,尤其利于騎兵的長驅。
如當年魏武曹操,親率虎豹騎追擊先帝劉備,晝夜奔馳數百里。
大漢若從東三郡出兵攻南陽,逆魏從關中走武關,便可將漢軍后路截斷!
除非,孫吳占據了襄陽,與大漢協力進軍。
不過,巴蜀絕無可能,將后背放心的交給孫吳。
是故丞相諸葛亮,一直與他書信往來,所勸降的意圖,乃是想讓他將東三郡的兵卒及人口,皆遷歸來漢中郡。
甚至允許他繼續統領著,麾下萬余兵卒。
自然,獨斷一方的權力便莫要作想了。
因而,孟達對一直猶豫不決。
近些時日,連書信都鮮少與丞相了。
或許,乃是因駐軍襄陽的魏右將軍徐晃,剛剛病故,讓他覺得逆魏廟堂為了維穩荊州局勢,不會對他有什么不利決策吧。
長期鎮守在漢中的魏延,素來對孟達嗤之以鼻。
亦不曾相信,孟達會傾心來歸義。
因而,他便以趁著孟達正首鼠兩端之際,向丞相提出了另一條北伐之路。
走子午谷,奔襲長安!
理由,乃是如今逆魏的關中都督,乃夏侯楙。
是夏侯惇的中子。
一個倚仗父輩功勛,以及昔日與曹丕年少相善而得位的膏粱子弟。
一戰未曾歷經的無才紈绔。
而原先督領關中,節制雍涼的逆魏大將軍曹真,如今一直在雒陽坐鎮,輔佐曹叡過渡權柄。
連涼州西平郡再度爆發戰亂,都沒有出雒陽。
嗯,今歲正月時,西平郡大族麹英(湟水河谷),裹挾羌胡部落殺逆魏臨羌令、西都長,再度叛亂。
麹姓,乃涼州豪族,聲望頗隆。
早在七年前,其族麴演便勾結了,同為涼州豪族的張掖郡張進、酒泉郡黃華,以及三大羌胡部落,各自稱太守呼應起兵,意圖形成割據。
只不過,被金城太守、領護羌校尉蘇則,與駐軍涼州的將軍郝昭、魏平滅之。
如今麹英叛,依舊是將軍郝昭,領副將鹿磐前往討叛。
結局亦不例外。
麹姓,自此不再是涼州豪族。
是故,魏延聲稱走子午谷,可一舉拿下長安的緣由,有三。
其一,乃是麹英叛亂,逆魏兵力自然會趕赴涼州,關中兵力空虛。
其次,乃是坐鎮東三郡的孟達,不會率軍前來子午谷阻攔漢軍。
再次,便是夏侯楙與深諳兵事的曹真,猶如云泥之別。若是見漢軍驟然兵臨長安城下,其必然會棄城而走。
此策呈至丞相,便有了鄭璞被招來,隨行巡視各地的殊榮。
雖然于丞相心中,早就回絕了魏延之策。
不過他亦想兼聽一番,鄭璞能否有其他不同的見解。
畢竟,在丞相眼里的鄭璞,雖性情剛愎了些,狠戾了些,睚眥必報不以德稱之,還有......嗯,就是籌畫策算之才挺好的。
“丞相,璞竊以為,夏侯楙雖不堪,然絕無棄城而走的可能。”
騎馬隨于車架之側的鄭璞,看罷魏延的獻策后,便不假思索,“璞亦覺得,孟達必不會率軍歸我大漢。且,其當斷不斷,他日必敗亡。不過,璞倒是,孟達敗亡之際,我大漢若出兵,或可出虜些錢糧及黎庶歸來。”
“嗯........”
或許,丞相已然習慣了,鄭璞常有出人意料之謀。
聞言之際,僅是微微頷首,聲音淡淡,“子瑾且言止,為何如此確鑿斷言,夏侯楙不會棄城池而走?”
“回丞相,璞之思有三。”
鄭璞得問,拱手輕聲而道,“其一,長安乃我大漢故都,城堅難摧。被逆魏所據后,成為鎮守關中的重鎮,囤積糧秣輜重之地,駐守兵力不曾少于三千。縱使我軍十倍臨城,一時之間,亦難以攻破。”
“其次,走子午谷,乃奇也!為出其不意,我軍必然長驅而去。然而,奔襲之際則無法攜帶攻城器械,那逆魏夏侯楙雖乃無才紈绔,但若見我軍兵臨城下卻無法攻城,安能懼之棄城而走?”
“再次,夏侯楙雖夏侯惇之子,但得關中都督之職,乃因他與曹丕年少相善。今逆魏乃曹叡在位,其若敢不戰而棄城而走,歸去后不死亦以罪徙邊千里,且連累子孫,又何苦來哉!”
“呵”
輕笑一聲,丞相側目而顧,捋胡稱贊道,“不想子瑾籌畫,已然策算人心矣。”
贊罷,不等鄭璞謙言,又再度發問,“子瑾再敘之,孟達若敗亡,我軍當如何得利邪?”
“回丞相,非璞之思,乃是句孝興之謀也。”
聞言,鄭璞囅然而笑。
“句孝興之謀?”
頓時,丞相眸露訝然,捋胡之手亦然微頓。
此亦不奇怪。
句扶為人勇猛,慨慷昂然,所長乃是率兵沖鋒陷陣。
雖也熟讀諸子百家,但多為臨陣決機。無人曾聽聞,他竟也有籌畫策算的大局之觀。
“然也。”
鄭璞笑顏潺潺,亦不敢怠慢,連忙敘出緣由。
原來句扶告假歸鄉閭時,還被丞相授命在巴地招募些賨人士卒。
那時,句扶倚仗家中在漢昌的聲望,讓人前去大巴山脈里,招募那些沒有被編戶入籍、居在深山老林里賨人為卒。
因而,亦然從那些新募之卒口中得知了,從宣漢縣逆著不曹水,進入大巴山脈,竟有一牲畜無法行走的步道,可直抵蜿蜒在魏興郡的漢水!注1
只不過,此步道崎嶇無比。
常有高一丈有余的大石突兀隔斷,抑或者入山石狹縫中,需要手腳并用匍匐穿行。
當時句扶募兵歸來,邀鄭璞宴時提及的。
那時,鄭璞聽罷,亦訝然無比。
因于他心中,瞬間泛起了,“一騎絕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此千古佳句。
恰好今逢丞相之問,便細細解釋了一番。
言罷,又喜逐顏開,輕聲謂道,“丞相,當日孝興便言,他日若進軍東三郡,以板楯蠻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可取此步道為奇兵。今孟達首鼠兩端,所謀終不能長久隱瞞,逆魏得知后,必然以兵加之。是故,璞以為,我軍若遣三五千兵馬,沿著漢水東去遙作聲勢,逆魏見我軍來,必然遣兵來堵。屆時,便可取此步道出奇,前后夾擊,可一戰盡拔魏興郡黎庶及糧秣歸矣!”
“善!”
聽罷,丞相拊掌而笑,“不想句孝興竟”
略作思緒,又目視鄭璞而言,“子瑾所言三五千兵馬,乃是欲讓魏文長所領吧?”
嗯,讓魏延率領,是為了避免讓逆魏驚覺,大漢在示弱蟄伏、蓄力北伐。
因魏延乃漢中太守,又常年駐軍來城固縣,若見東三郡有兵事起,趁機率軍而出,看無有得利之處,乃是兵家“趁火打劫”的常理。
無人會懷疑其他。
是故,丞相甫一話落,鄭璞便口綻贊言,“丞相聞弦音知雅意,璞嘆服。”
“莫作此阿諛之言。”
擺了擺手,丞相眉目喜色依稀。
然而,傾之,便作肅容,叮囑鄭璞道,“巴郡步道之事,子瑾莫要知會他人。與幼常論計,亦不可泄之。嗯,句孝興那邊,待歸去沔陽后,子瑾再去囑咐之。”
嗯,句扶本部,亦在隨來漢中之列,今駐軍在沔陽縣。
“諾!”
鄭璞聞言,連忙拱手而應,“璞,謹記之。”
而丞相已然闔目昂頭,長聲而嘆,“唉,三郡之民及士卒,本乃我大漢子民也!若孟達莫貪權柄,該多好啊。”
呃........
原來丞相心中,還是對勸降孟達抱有念想的。
哪怕,當年孟達被先帝劉備所遣,率軍跨越大巴山脈奇襲房陵郡,誅殺了丞相的姊夫,太守蒯祺。
然而,以孟達心性,焉能如丞相心意邪?
唉........
鄭璞在心中,亦悄然嘆了一口氣。
車架與馬蹄,在沉默中,緩緩來到了南鄭縣。
此是丞相最后巡視之地,被遷來漢中落戶的士卒家眷安置之地,亦是軍事民屯。
房屋與田畝,以及耕牛糧種等,皆是官府無償授予。代價則是五年之內,出產的糧秣歸官府所有,五年之后盡賜于百姓所有。
且是以家中有士卒為國效力,所征賦稅要比其他民戶低了不少。
亦算是一種,激勵與安撫兼顧的手段吧。
畢竟,這些被遷來民戶,幾乎都來自南中各郡,大部分都不是自愿的。
馬謖已然不在南鄭縣。
在征南將軍趙云進駐漢中之前,他便去了沔陽縣。
與被丞相先行遣來的參軍楊儀,共署各部將領落營之地,以及劃分士卒軍屯的田畝等。
可以說,丞相有意,讓馬謖開始歷練統籌全軍巨細之能了。
如今此地主事之人,乃王平與習忠,還有先前鄭璞的監軍劉敏。
自景谷道之戰后,丞相便將劉敏調任為典農校尉。
或許,是覺得鄭璞的臨陣決機之能,已不需要持重的劉敏來監察了。
而王平與習忠,乃是從南中押著復叛部落,一路來漢中駐扎的。待這些南中部落在漢中安分了,才會讓劉敏獨自督領著屯田。
春三月,正是農耕時節。
漢中軍的田畝,素來以肥沃著稱,昔日張魯據漢中郡時,已養民戶過十萬。
且官府給每戶畫的田地頗大,又遣來不少老農,教他們以漢家耕耘方式務農殖谷,讓這些生長在山脈縱橫的蠻夷,都竟作歡顏。
雖有背井離鄉之苦,卻能讓溫飽得續,可無怨矣!
丞相至此便棄了車架,改為騎馬。
馬蹄緩緩,沿著阡陌而行走,目睹著如火如荼的春耕場景,亦屢屢含笑捋胡。
三軍未動,糧草先行。
北伐逆魏之時,從漢中郡收獲了一斗糧食,可抵從蜀中轉運來的五斗!
因沿途的人吃馬嚼,尚有征發徭役所損耗的人力物力。
今漢中田畝,尚有不少荒廢。
若不,行子瑾昔年之諫言,依法尋巴蜀豪族子侄不法之事,令其強行分戶來漢中乎?
顛簸在馬背上的丞相,心緒亦在起伏。
唉,罷了。
匠作署已將那索道做出,且看運糧效率如何再說吧。
若能糧秣轉運之速,十而進三,北伐之時便可無糧秣難繼之憂了。
思至此,丞相微微揚眉,便側頭揮了揮手,示意落后半個馬身的鄭璞近前來。“子瑾,你且說說,屆時北伐,若是兵出隴右,當如何作謀?”
“回丞相,已無需再作謀。”
驅馬近前的鄭璞,露齒而笑,“逆魏本以我大漢式微,不以為念。今逆魏關中兵力,僅夠戍守之用。而雍涼的兵力,又多調赴涼州,鎮壓及威懾羌胡部落。由此可見,丞相閉關息民、對逆魏示之以弱,已然謀成矣!璞愚鈍,無可贅言之處矣!”
“呵”
聞言,丞相眉目舒展,竟作戲言,“怪哉!子瑾素來言辭鋒利,無事亦會尋出事來,今竟聲稱無可贅言之處,甚令人奇焉!”
我就如此胡攪蠻纏么.......
不過,經丞相這么一提,我倒是有一點可說。
“咳咳。”
借著輕咳,微微沉吟的鄭璞,說道,“丞相,今隴右對我大漢無防心,且祁山道上的鹵城、歷城皆毀于斄鄉侯取隴時,我軍可長驅至天水郡各縣。是故,璞竊以為兵出隴右,所難者非攻城略地,乃是如何遏制逆魏馳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