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一側傳出呼聲,楊青揮手彈開頭頂遮蓋的羊皮。
隨即不等突厥婦人沖出,他已先一步閃身進了氈房內。
角落中那男孩臉頰通紅,五官扭曲,緊閉著雙眼,身體不斷抽搐蠕動。
沒有理會突厥婦人,楊青伸手在他腕上一搭,長春真氣流水般汩汩涌進經脈。
然而真氣甫一入體,他就感覺這孩子體內有微弱炎氣升騰,粗看下像是受寒后發熱。
但驅使真氣將炎氣驅散后,稍等片刻再去探查,后者卻再次冒了出來。
心念一轉,立即換用北冥真氣,改壓制為吸攝,轉眼將那股炎氣吞噬一空。
那婦人帶著兩個女兒,與師妃暄一起站在一側。此時見兒子恢復平靜,仍是壓低聲音與師妃暄交流兩句。
“楊兄,情況如何?”
“他沒事了。”
楊青說著抬起男童手臂,將袖子推向肩膀。
只見他光潔皮膚上,赫然有一道澹澹的手印,像是被人用力捏出來的。
“這是怎么回事?”
師妃暄聞言看向婦人,兩人又說一陣,她轉對楊青解釋道:“幾天前一個過路的人捏的,不是故意傷人,應該是無心所至。”
“…等我一下。”
楊青正要細問,忽覺氣海中被北冥真氣包裹的炎氣,經過前者幾次碾磨卻并未像從前一樣化作自身真氣。
反而在北冥真氣圍攏下縮成一團,頗有劃地自治的意思。
自從北冥神功有成,這樣的情況還是第一次遇到。
起身走出氈房,他重新回到雪坑內盤膝坐下。
接著心神沉入氣海,直接將那團炎氣送進九陽神功所化的星辰之中。
兩者一經碰觸,如同烈火烹油。
本就火紅耀眼的九陽星辰,立刻火勢大盛,光焰越發熾熱。
下一刻升騰不息的真氣更化作道道流火投進經脈各處,依著《九陽神功》的行功路線足足游走九趟才平息下來。
感受著渾身被九陽真氣烘烤的余溫,氣海中那縷炎氣也已消弭無形。
楊青細細觀察九陽星辰,似乎除卻剛才自主激發運轉周天,并沒有明顯的變化。
但當他將神念下沉至氣海,再潛心感悟一陣才發現,星辰表面由真氣顯化的火焰色澤似乎淺了一些。
而溫度則更高一些。
或許是那縷炎氣過于孱弱,以至于沒能使九陽真氣產生更明顯的變化。
可即便這樣楊青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他從練功以來每一絲真氣都是靠自己苦修,即便后來有了北冥神功也并未貪多,只是淺嘗輒止。
況且北冥神功只是增加功力,從沒有過使哪一種真氣質變的效果。
方才那縷炎氣,則明顯有令九陽真氣質變的趨勢。
只是由于太過微弱,并沒有顯出真正效應。
眼下這道炎氣來歷成謎,但與火有關,他已經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突厥武神,畢玄。
起身躍出地面,師妃暄正站在一旁。
見楊青露面,她略帶歉意道:“是我大意了。”
“怪不到你頭上。”楊青解釋道:“這孩子體內有一股炎氣蟄伏,偏偏那炎氣好似有靈性一樣。
你真氣一到它就散去,之后又會重新冒出來。更巧的是,它是由其他人無意傳播,氣息微弱,本身就很難引人注意。”
“不僅如此。”師妃暄皺眉思慮片刻說道:“它好像是依附人身精氣而生,所以才難以拔除,也很容易使人忽略。”
“你覺得會不會跟畢玄有關?”
“不可能。”師妃暄否定道:“畢玄的《炎陽奇功》雖然不凡,但還沒有長久駐留人身經脈,與人之精氣共生的能力。
在長安我見過你跟晁公錯交手,你當時所用的功法,論及威力并不比他弱。
況且剛才我仔細問過這孩子手臂上的痕跡,只是被前些天路過這里的人隨意拍了拍而已。
如果那人跟畢玄交過手,恐怕不可能帶著炎陽真氣走這么遠。”
“這就怪了…”
楊青想了一陣,但沒頭沒尾的他也無從猜測,只能暫且放下。
“天色不早了,我們走吧。”
此時天空落雪漸漸放緩,他招呼一聲,就與師妃暄繼續啟程。
那突厥婦人在氈房中等孩子無恙醒轉,又聽外面許久沒有動靜,出來找了一圈卻再沒見到兩人身影…
再次向北走出一天,兩人終于到了賽音山達。
午時天空開始逐漸放晴,且昨日的大雪似乎對這里影響不大,積雪明顯薄了不少。
有些地方只到腳腕,踢開積雪就可看見下方金黃的細沙。
“賽音山達是突厥最干燥的城市之一,再往北走幾百里就是克魯倫河,而這周圍的積雪下都是沙漠。”
站在賽音山達幾里外的坡地上,楊青遙看這座四周粗木圍欄,氈房遍布的“城市”。
與中原的城池比起來,更像是一座建筑粗陋的營地,只是規模大一些。
這時營地內外雖有行人來往,但人數極少。
不過在楊青感應中,這座看上去像是防衛空虛,兵員不足的地方,卻至少有三千人埋伏在其中。
“行儼來過這里。”
師妃暄聞言抬頭看向天空中十數只盤旋不去的禿鷲,點頭說道:“四周雖然不見尸體,血跡也被積雪覆蓋,但之前顯然死過不少人。”
正說著話,圍繞營地東西兩側不停游弋的數十名突厥騎兵已經發現他們,口中各自打著呼哨策馬奔來。
“來得正好。”
楊青縱身迎上去,在一眾騎兵尚未匯合之前擒住一人,隨后與師妃暄繞過賽音山達,上了北方一道高聳的坡地。
拷問之下,他終于得到裴行儼確切去向。
裴行儼于五日前襲擊賽音山達,劫走羊群奴仆無數,更將六百守備的突厥兵斬盡殺絕,隨后率眾向北絕塵而去。
其中賽音山達的掌控者,跋骨托里可汗一家幾十口也全數死于刀下。
跋骨托里是頡利的家族親卷,血緣一脈相承。
在東突厥雖然只掌控一支小部落,但身份尊貴。
加上之前被裴行儼肆虐過的部落,這已經是第四個被滅門的突厥貴族,由此就可以想象頡利的憤怒程度。
這時下方響起雄渾號角聲,營地內開始涌出更多埋伏已久的騎兵。
捏斷手中之人的脖頸,楊青隨手將尸體丟下坡地,任由他滾向追擊而來的其余突厥兵,然后轉身就走。
師妃暄似乎不贊同他漠視人命的舉動,不過也只是輕輕蹙眉就一言不發跟了上去。
再過一天,兩人腳下的地貌已開始有了變化。
座座積雪覆蓋的丘陵在前方隆起,頂端綿延起伏的雪線在瓦藍天空下被陽光映照,猶如條條奔騰的銀龍。
等二人穿過十幾里丘陵地帶,登上最后一座頂端時,眼前視野才豁然開闊。
腳下一條寬約三十丈上下,繞著座座雪丘蜿蜒向東的冰面靜靜俯臥,對岸是一望無垠的雪原和大片松林。
而在更遠處的天際,楊青依稀看到似有一座掛滿冰川白雪的高山拔地而起。
“這就是克魯倫河。”
“石之軒倒是會選地方,只是不知道他藏在哪里。”
“多年前他武功沒有大成時,就已經可以逃脫四圣僧的追捕,連寧道奇也沒有辦法,可見他潛蹤匿跡的本領。”
楊青在洛陽曾領教過楊虛彥收斂氣息的本事,石之軒在這方面只會更強。
“我現下要先去找裴行儼,恐怕不能跟著你去找他了。”
師妃暄搖頭道:“我從沒想過一到這里就能見到他,但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找你,所以只要跟著你就好了。”
“說不定他正藏在暗處看著我也有可能。”
搖了搖頭,楊青從丘頂一縱而下,向著河對岸滑翔而去。
人在半空,忽聽前方綿密松林深處,隱約有兵刃碰撞聲。
在枯燥雪原找了這么多天,還是第一次感覺即將到達終點。
他精神一振,立即撲進松林之中。
隨著幾次起落,前方不但兵刃交擊聲響越發清晰,也開始有陣陣喊殺聲斷續傳來。
再次提振真氣,楊青身形在林間幾乎化作一道流光,閃爍間消失在原地,出現時已到了百丈開外。
及至越過幾棵異常粗壯的松樹,他終于在一片鮮血與白雪混合的林間看清激斗的兩方。
雙方穿著都是北地棉衣皮襖,但被圍在正中的百多人則明顯是中原人士。
楊青踏雪無痕,行如鬼魅。
走到眾多突厥兵卒包圍圈外時都沒人發現身后多了一人。
直到他在人群中穿梭向前,走到雙方對峙的空地中才有人驚覺。
“有沒有洛陽的人?”
在一片激斗中他聲音宛若平地驚雷,瞬間灌進每一人耳中,震得四周松柏落雪紛紛。
“你…你是…皇上!”
驀然間,帶著哭腔的激動嗓音從人群中傳來。
楊青側臉看去,只見說話的人滿身血污,棉衣破爛,頭發蓬亂打結。臉也不知多久沒洗過,油脂混合泥污片片排布,幾乎難以辨認。
好在他記憶極強,眼力又足,這才依稀想起好像在裴行儼身邊見過此人,只是不知道名字。
眼見他雙眼通紅,身邊其他人也個個像是見到救星般的模樣,楊青微笑問道:“你叫什么名字?裴行儼呢?”
“小將管云,裴將軍…將軍他為了我等,帶著強敵往赤塔山去了!”
“剁了他!”
兩人說話的工夫周遭圍兵也反應過來。
楊青神念中見一名身著突厥兵甲的漢人當先朝自己揮刀斬來,反手點出一道劍氣將其頭顱貫穿。
那道劍氣向后接連穿透七人,隨即從空處鉆出,在后方樹干上炸裂開來。
可或許是他動作太快,其余被再次調動殺意的突厥兵彷佛視而不見,仍舊刀槍齊舉,喊殺震天。
“保護…”
在管云張口的一瞬,楊青已運起九陽真氣自腳下導入地面。
緊接著無數林間積雪,化成晶瑩水滴在他面前懸浮。
隨著氣海中葵花真氣應激而出,楊青也抬手在身周虛空劃動,點點水滴被他真氣一碰,立時變作片片冰凌激射而出!
“休休休…”
彷佛永無休止的破空尖嘯在林中響徹,迎面而來的一眾突厥兵尚未作出反應時,已如同撞上無形箭失,狠狠向后仰倒,然后砸落地面。
“…皇上。”
話音落下,管云高舉手中長刀,看著滿地近百具尸體愣在原地。
及至他目光看向尸體眉心冒出霜白冷氣的孔洞,已驚得說不出話來。
眼見楊青一人揮手間如亂石穿空,殺人好似割草,四下圍兵盡皆駭然,呆在原地再也不敢移動分毫。
化雪成水,再凝水成冰,最后再用暗器手法打出去。
這連串動作看似不可思議,但于楊青來說其實并不難。
只是從前他的對手遠不是眼前這些普通兵卒可比,因此少有用過。
但不用不代表沒想過。
他真氣特異,相互結合本就可以有許多變化。
看似臨場應變的手段,他腦海中不知還存著多少。
不過武功到了現在的境界,對于肆意殺戮普通人他心中已漸漸生出厭惡。
若非兩方敵對,又不得不出手震懾,他也不愿胡亂殺人。
目光在一眾戰戰兢兢地突厥士卒身上劃過,楊青眼中青芒一閃,沉聲喝道:“滾!”
他這一聲飽含怒意,又有攝魂大法影響,無論能不能聽懂漢話也都明白他的意思。
下一刻人群中不知哪個先開始丟下兵刃,轉瞬間幾百人便猶如雪崩般潰散奔逃,走得干干凈凈。
這時師妃暄也追到近前,看著滿地尸首眉頭皺得更深。
楊青瞥她一眼,隨即毫不在意地看向管云:“裴行儼情況怎么樣?”
管云此時也恢復平靜,只是說話時越發小心翼翼:“回皇上,裴將軍本是想帶著我等向北方繞過突厥合圍,覓地潛藏。
等風頭過了再找機會返回洛陽。
可幾天前突然有一人孤身追來,話也沒說就連殺數十人,其后更突入軍陣欲殺裴將軍,我等拼死才將其擊退。
但那人好似幽靈一樣在左右徘回不去,每次現身都要數十條人命去填。
短短兩天就殺了兩百多人。”
楊青皺眉道:“是畢玄吧。”
“小將不知。”管云搖頭道:“但他每次出現身周都如火爐般熾熱,手持重矛,根本無人可擋他一擊。”
“那就是畢玄了,你繼續說。”
“是,裴將軍自感被他纏上無法走脫,于是便把大軍分作八隊,向不同方向突圍去了。”
被畢玄這樣的人纏上,裴行儼還能逃出幾天,只能說手下人是真的舍命保他。
這還是前者沒有自己這樣的輕功,面對幾千人的軍陣用了迂回手段的結果。
“你們一隊多少人?”
“我等一隊五百人,裴將軍自領千人向北,朝赤塔山去了。”
“那就是總數五千了,難怪畢玄也要避其鋒芒。赤塔山?是前方那座嗎?”
“正是。”
楊青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說完他又看了看面前只剩百多人,外表猶如叫花子般的隊伍,可見這一路有多難走。
“皇上!”
正想著,管云忽然抱拳跪倒:“小將斗膽請皇上速去救裴將軍!”
“我來這兒不就為了那愣小子么。”楊青擺手讓他站起來:“你們有何打算?”
“皇上放心,小將在漠北生死兩個多月,也算摸出些門道。我身后的兄弟里許多都在突厥已久,知道怎么活下去。”
“這樣的話…我就先走一步了。”
話音剛落,他人已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