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路禹來到了海邊。
薇拉極其熱情地迎了出來,一路上興奮地指著一間間由土木組協助建造的,貝殼造型的房屋贊嘆著他們的創造力。
如今徹底歸屬于晨曦領的深綠海族逐漸開始舍棄曾經的族群稱謂,這對他們而言沒有太多的心理負擔,大多數的深綠海妖都深深認同晨曦領,并感激著這份救命之恩。
路禹的視野中忽然擠進了一大群水母,它們悠哉悠哉地漂浮在半空中,懶洋洋的。
巨大的螺舟斜斜地埋在近海的沙灘上,任由潮水輕輕拍打,從它體內的腔室中,時不時有水母鉆出,又快速隱入,像是在以此嬉鬧。
“珊瑚!”
薇拉向著前方泡在海水中扒拉自己族人的珊瑚大喊了一聲,珊瑚隨即擺動觸手,體態輕盈的她緩緩飄起,又輕輕滑落地面,像是人一般,以觸手支撐地面行走。
“怎么樣,這段時間過得還好嗎?”
珊瑚激動地說:“從未擁有過如此寧靜的日常,沒有爭斗,沒有廝殺,這里的任何人都愿意與我心平氣和地交流。”
“我見到了會運送貨物的狼群車隊,那真是一只帥氣魁梧的頭狼,它是那么的友好,甚至愿意低下頭,讓我感受它皮毛的觸感。”
“我還見到了和墨魚一般噴吐汁液的史萊姆,老實說,我無法想象,這些圓滾滾的家伙竟然能如同仆從般敬業地行動…地面,令我大開眼界。”
“我們族群的孩子交到了許多朋友,一位叫做新綠的醫生已經帶走了兩只小水母,作為她的伙伴留在身邊,很高興她們能這么迅速地接納這群智慧仍然很低,仍在摸索、模仿的孩子。”
“螺舟這是?”路禹發現這只身負抑魔特性的海螺似乎一直不曾睜開過眼睛,若非它那下意識擺動的觸須,甚至會讓人誤會它已經死去。
“它已經很久很久沒能休息了,與我們共生,而海洋中其他種族的挑戰與襲擊是如此頻繁,以至于它幾乎沒有放松的空余,如今到達了晨曦領,它似乎十分安心,于是進入了修復時間。”
路禹想起了珊瑚曾經說過的事,有人曾在被邀請進入螺舟內部后心生歹念,大肆破壞,企圖拿走攜帶抑魔力量的寶物,看來那次破壞的損傷一直存在,只不過外部環境惡劣,螺舟必須硬挺著與自己體內的水母們一同向前。
塞拉掏出通訊雕像通知了醫療組,不一會,準備充足的醫療組成員便聚集到了螺舟身邊。
“她們也許能幫上忙,縮短螺舟自我修復的時間,同時這對她們而言也是一個了解異族身軀構造,汲取經驗與知識的機會。”
珊瑚的身體再度釋放出代表喜悅的紫色,在她觸手的撫摸下,螺舟緩慢睜開了巨大的眼珠子,一番聆聽之后,觸須蔓延,將新綠等人輕柔地裹緊了它的體內。
無論看多少次,路禹都覺得這個過程有些解壓…
“珊瑚,我還有一些小小的私心。”路禹說。
“私心?”
“工匠組最近正在嘗試制作抑魔器具,為制作禁魔器具積累經驗,因此需要一些抑魔的素材。”
珊瑚身體突然爆發耀眼的白光,周圍活動的水母們立時圍攏過來。
“去寶庫內,把所有的抑魔儲存搬出來。”
“不不不,我們不需要這么多,那群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想有所突破的混蛋只需要二十余枚珠子就好,他們打算打磨鑲嵌在武器之上,再鐫刻法陣,最后還打算在那之上嘗試‘刻痕’工藝。”
路禹想著就頭疼,但是一想到萸草那沖勁十足的派頭,他也說不出拒絕,領主不該打擊下屬的積極性,更何況這群人是如此優秀,且每一次嘗試都是在為晨曦領的未來添磚加瓦。
“如果運氣好,領主大人回來就能看到我們工匠組的杰作了!”
路禹對于“如果運氣好”這句話的理解基本等同于“寄掉的可能性也不小,我需要賭一把”。
雖然這么說,珊瑚還是親自把三十多枚拇指大的小珠子送到了路禹手中。
“現在的我還無法理解你的工匠們在朝著什么努力,但我愿意相信朋友的每一個決定,請用吧。”
遠方海面上閃爍著陣陣藍光,魔力的波動令煤球和珊瑚纏繞在一起的觸手不由得松開,齊刷刷望去。
在海上與水母們嬉戲的深綠海妖回來報告了自己所目睹的一切。
“德彌她們也在搞屠殺那套?”
路禹嘖了一聲,卻也只能一聲嘆息。
看來海妖們確實有些瘋了,面對著海洋中逐漸展現出智慧的新生種,恐懼著重回大海深處的他們為了不讓這些新生種快速成長,采取的策略竟出奇一致。
薇拉似乎是觀察到過類似的事件,她說:“德彌還算有些節制,她的海妖王國獵殺準則是新生種如果靠近海妖子民,海妖可主動出擊,但不得純粹為了獵殺而獵殺…只不過具體執行上,下面的海妖也許會有些偏差。”
“霜雪三島的海妖就沒這么友善了,我聽米萊小姐說,他們幾乎把霜雪三島周圍的新生種殺絕了,鮮血染紅了大海,科德佐恩與斯萊戈的漁民甚至不需要捕撈,只需要知悉洋流動向便能找到成批成批的食物。”
薇拉補充:“根據西格莉德大人制定的標準,我們狩獵時只會對無智慧族群下手,這一點你放心。”
路禹的觸手和薇拉的尾巴,珊瑚的觸手再度緊緊相握:“不知為什么,現在的我看到大海,總是有些心悸…也許是我多心了,但…晨曦領的這片海域,交給你們守護了。”
“雖然我不認為德彌或者某些新生種會想和現在的我們碰一碰,但是…”薇拉自信地說,“如果戰爭起于大海,我們一定為晨曦領劈波斬浪。”
院落中煙氣裊裊,煮沸的藥材噗噗作響,隨之彌漫開的藥劑氣味讓正在給一個鹿人混血孩童擦拭受傷手臂的安娜連忙起身,她慌忙跑到爐子邊上,剛提溜起藥爐,指尖傳來的滾燙讓她趕緊施加魔力庇護,同時用手指捏了捏耳垂。
一旁的護工騰出了手,穿過擺滿了床鋪,擠滿了人的庭院,接過了安娜的工作。
“院長,實在抱歉,是我沒注意火候。”
“沒關系,大家都很忙,注意點就是了。”
安娜沒有計較,也沒有埋怨,自魔力潮開始后,起點福利院就成了許多無力負擔治療費用窮苦人的希望地。
貿易大陸科萊這兩年同樣經歷了恐怖的天災,連月暴雨,連月干旱都是微不足道的小菜,地震、火山噴發、海嘯的大禮包讓這片大陸一度陷入了正常貿易無法周轉的窘境,若非富裕的家境以及周遭大陸豐富的人口資源,許多港口城市估計已經成為歷史。
貿易大陸之名依舊,這里的港口依舊日日忙碌,頂著魔力潮的巨大風險,航船如梭,日夜不斷,可那些遭災后無家可歸者卻無人問津,他們像是抱成團抵御洪水卻最終被沖散的蟻群,渾渾噩噩地在重建之后再無自己一席之地的城市中游蕩。
一張張賣身契成為了大多數人的最后選擇,還有不少人轉身沒入黑暗,與滋生腐敗的土壤融為一體。
博恩城,靠近港口一側燈火通明,夜夜笙歌,富人權貴們左擁右抱,品茗著佳釀,指點著亂世,而后放浪地在一旁的奴隸侍者身上留下屬于自己的痕跡,最后心滿意足的和衣而去,踩在沒有了流浪者的干凈街道上,哼著小曲披星戴月回到那溫暖的宅子中。
遠離港口一側廢屋林立,這些用木頭簡單搭建的建筑四面漏風,寒冷的冬日即便裹緊了毯子依舊只能瑟瑟發抖。一張草席,一塊破布,是生活在這里的人全部的家當,安娜與伊斯科無數次看到他們為了這僅有的物件大打出手,染血當場。
在這里死掉的人會很快被商業聯盟雇傭的清道夫收走,這是商業聯盟最后的憐憫——不允許瘟疫滋生。
貧民區與港口區的交界地帶治安差到了極點,商業聯盟的治安官往往只會在中午以及傍晚象征性地巡視一遍,即便目睹到暴亂、打斗也是置若罔聞,他們的存在似乎只是在昭示著商業聯盟仍在此處。
起初,起點福利院仍能安穩度日,但伴隨著周遭店鋪被接連洗劫,他們終究沒能幸免。
一個深夜,一群人翻墻進入福利院內,他們甚至沒有遮掩自己的面容,面對阻止他們劫掠走藥材與食物的護工,他們沒有任何敬畏,而是毫不猶豫抽出了武器予以重擊。
安娜抓住了好幾位襲擊者,但在看到他們的臉后,她像是被抽空了力氣,坐在椅子上久久無言。
暴怒的伊斯科擦拭好了利刃,但卻被安娜按住。
“當他們像條狗一樣來到福利院求救時,是我們費心費力治好了他們,賜予他們食物,給予他們庇護,而養好了傷的他們卻把獠牙對準了我們!”
伊斯科將長劍猛擲在地面,憤怒地推門而出。
安娜最終還是選擇了放人,但是自那一夜之后,她覺得自己內心中有什么變了。
教國出身的她虔誠地信仰著光輝之神,也仰慕著那如同大日庇護蒼生的勞倫德教皇,作為最優秀的傳教士之一,她有著教國教育而出的仁善之心,也堅信自己能夠以此撫慰那些走進歧路之人的內心,引導他們投身光明。
但這種念頭被塞拉神選感慨為“我也希望能一直擁有你這樣的內心,希望你能保持得長久一些。”
彼時,安娜無法理解神選的話,但經歷兩年多的福利院經營,她忽然有些明悟。
偉大的人偶師克洛倫斯臨終留下的箴言濃縮了他漫長人生的經驗,他像是未卜先知,看盡了這條道路上必將出現的險阻,那是足以讓善良為之磨損的衰朽。
沒有人能逃過這份詛咒。
安娜是倔強的,她沒有認輸,仍在堅持著內心的光明,福利院仍舊向所有人張開懷抱。
但是她也許快撐不下去了。
“這是第幾次了?”看著送到福利院的那只死去的海鳥,伊斯科皺眉詢問。
“伊斯科大人,這已經是三天來的第四只了,看來如果我們不答應他們的條件,只會…”有護工重重一聲嘆息,疲憊地摘下防護用具,坐在了地上。
“他們要那么多的藥材,我們去哪找給他們,都給了,這里的病人用什么?”伊斯科出離憤怒了,“老弱病殘,這里盡有,更別說先前地震時還未痊愈的那群傷患仍然急需用藥,這個時候提出這種條件,他就不怕被神明詛咒嗎!”
“和貴族那邊的溝通有效果嗎?”伊斯科又問。
“沒有,對方稱與我們達成協議的幾位主要貴族均以不過問此事,很多事項需要重新擬定,如今通訊不通,梅拉大陸的無法給予他們壓迫…”護工再度搖了搖頭。
伊斯科重重地揮拳擂在墻壁之上,深呼吸,大喘氣,許久,他才慢慢開口:“約一下那邊,我想和他們當面談談。”
“談?你是想去殺人吧。”
安娜的突然出現讓伊斯科手足無措,他像是做錯事的孩子,支支吾吾,不該直視安娜的眼睛。
“殺人簡單,但是你可想過,他們人遠比我們多,即便不針對我們,光是針對這里的病患也足以讓我們束手無策。”
伊斯科頹然地低下了頭:“是我沒本事…如果我能再強一些,就不會被威脅了…”
安娜抱住了伊斯科的腦袋:“沒事的,兩年多了,我們遇到的困難還少嗎,既然之前能堅持下來,現在一樣可以。三位大人把這里托付給了我們,雖然現在因為通訊不暢,他們無法知曉我們遭遇的事情,但一旦知曉了…”
“雖然打擾你們甜甜蜜蜜不太好,但是我對于你們的現狀,確實很感興趣。”
熟悉的聲音令兩人愕然抬起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