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入城,暖風拂面,喧囂盈耳,景象豁然一變。
但見長街寬闊,可容十駕并馳,地面皆以溫潤的赤玉鋪就,光可鑒人。
兩側瓊樓玉宇鱗次櫛比,飛檐斗拱間懸掛著無數琉璃宮燈,此刻雖在白晝,亦自發瑩瑩清光,與空中那淡金色護城大陣交相輝映,將整座城池映照得恍如仙境。
街上修士往來穿梭,氣息強弱不一,服飾千姿百態。有身披鶴氅、手持拂塵的道門羽士;有著儒衫戴巾、腰懸玉佩的書院學子;亦有勁裝利落、背負刀劍的散修豪客…更多的人,則是身著各式喜慶袍服,顯然皆為赴宴賓客。
沿街店鋪,更是琳瑯滿目。
丹藥鋪子外立著丈許高的青銅丹爐,爐中火焰翻滾,異香撲鼻;法器閣樓前懸浮著數件靈光盎然的法寶,引得過客頻頻側目;更有那專售北境特產的商號,冰魄寒玉、雪魄精金、千年玄冰蓮等天材地寶陳列于靈玉匣中,華光流轉,令人目眩…
李墨白隨著人流緩步前行,目光沉靜,將四周景象盡收眼底,心中暗自感慨:“千年封山,外界氣象果有不同。這丹霞城之繁華,修士之眾多,比之記憶中的那些大城猶勝三分。崔家能雄踞北境,確非幸致。”
正思忖間,忽見迎面走來一個身著葛布短衫、頭戴氈帽的漢子。
此人中年模樣,聚元境修為,臉上掛著殷勤笑意,行至李墨白面前便停步作揖。
“我見前輩氣度從容,卻對街市景致多有關注,想必是初來咱們丹霞城吧?”
李墨白腳步微頓,看向此人。
那漢子見他未露慍色,笑意更濃三分:“前輩有所不知,丹霞城縱橫數十萬里,樓閣錯落如迷宮,坊市繁雜似星斗。初來此地的客人,若無熟門熟路的人指引,莫說尋機緣,便是想找一處心儀的客棧下榻,都難免多走冤枉路。”
“晚輩王七,在這城中做了五十多年的知客,對大小街巷、明暗市集了如指掌。前輩若需向導,晚輩愿效犬馬之勞,至于報酬嘛…只需前輩隨意賞些靈石即可,絕不會讓您破費。”
說罷,搓了搓手,眼中滿是期待。
李墨白打量這王七片刻,見他雖修為低微,言談舉止卻透著活絡與精明,倒不惹人厭煩。
他微微一笑,正欲開口,身后卻忽然響起鸞鈴之聲。
叮鈴鈴…
鈴聲清越,卻隱含威儀,霎時蓋過了街市的喧囂。
李墨白回頭望去,只見長街盡頭,轉出一列儀仗。
當先八名身著赤金軟甲、手持描金長戟的英武衛士開道,個個氣息沉凝,竟皆有通玄境修為。
其后是四名彩衣侍女,手捧鎏金香爐、白玉如意、青鸞羽扇、紫檀經匣,步履輕盈如踏云。
中央簇擁著一輛玉輦。
輦車通體以暖玉雕成,四角懸著鴿卵大小的蘊神珠,華光內蘊。車周垂落數重薄如蟬翼的云綃紗幔,隨風輕漾,隱約可見內中一名女子的身影。
儀仗所過之處,長街肅然。
兩側行人紛紛避讓道旁,神色恭敬。
李墨白動作稍慢了一剎,便被開道衛士中一名虬髯漢子瞪視,厲聲喝道:“不長眼么?還不速退!”
聲如悶雷,隱有威壓蕩開。
李墨白微微一笑,不以為忤,隨眾人退至道旁。
他心中好奇,目光不由自主投向那玉輦。
紗幔雖薄,卻蘊含精妙禁制,即便以李墨白的神識之力探去,亦如石沉霧海,難窺真切。
他只隱隱見得一個曼妙輪廓斜倚輦中,云髻微傾,似在闔目養神,雖不見真容,卻自有一股雍容華貴的氣度,如古卷中的神女臨波,引人遐思。
清風徐來,紗幔微掀,一縷醉人花香自輦中溢出。
那香氣清冷中透著溫甜,似寒梅初綻時凝在蕊心的霜露,若有若無,偏又醉人神魂。
李墨白心神為之一蕩,正待凝神細辨,忽覺眉心識海如被細針輕輕一刺!
他心頭微凜,抬眼望去,只見玉輦旁側,一位跨坐碧眼云霞獸的灰袍老者正回首望來。
此人面容清癯,雙目如古井深潭,目光掠過人群時,在李墨白身上稍稍一頓,眉梢幾不可察地抬了抬,眼中掠過一絲狐疑之色。
化劫境修士的靈覺!
李墨白立刻垂眸斂息,將周身氣機壓得更沉三分,只作尋常金丹境修士被威勢所懾之態。丹田中蟄龍鼎微微一轉,悄然化去那縷無意間逸出的探查氣機。
老者目光如電,掃過街旁眾人,見皆是些修為平平、神情敬畏的賓客與散修,并未察覺異樣,這才冷哼一聲,轉回頭去。
儀仗隊伍繼續向前,轉過長街盡頭,鸞鈴聲漸遠…
街市上凝滯的氣氛隨之松動,人聲復又嘈雜起來。
李墨白看了一眼王七,面色如常,看似隨意地問道:“這陣仗著實不小…方才玉輦中那位,不知是何來歷?”
“前輩竟不知?”
王七面露驚訝之色:“方才玉輦中那位,正是崔家大少爺即將迎娶的道侶,大周王室的三公主殿下,封號‘玉瑤’!”
“哦?”李墨白眉梢微動:“竟是王室貴胄?難怪有這般氣象。只是…崔氏雖為北境翹楚,竟能尚公主,倒是出人意料。”
那王七聽后,臉色大變,連忙一拉他衣袖,低聲道:“前輩噤聲!莫要妄議貴人之事。”
說話的同時,向左右看了看,確認周圍無人注意,這才傳音道:“崔氏乃瑯玕福地首屈一指的修真巨擘,諸多宗門世家惟其馬首是瞻。大周王朝雖一統東韻靈洲,可北疆遼闊,鞭長莫及。此番聯姻,既是崔家向王朝示好,亦是王朝借姻親之紐帶,鎮撫北境,以安各大世家宗門之心。各取所需,互為表里罷了。”
說到這里,頓了頓,又繼續傳音道:“再說了,崔家大少爺崔揚,那可是千年難遇的天縱奇才!聽聞修行不過一千兩百余載,便已至化劫境渡三難的境界。更難得的是,他乃天生的劍修胚子,年少時曾受道盟瑤光洞天青睞,被收入門墻,悉心傳授劍道真傳。雖說后來瑤光洞天遷往海外,大少爺不得已返回家族,可那一身本事,早已是北境年輕一輩中的翹楚。如此人物,便尚公主,又怎能說是高攀?”
李墨白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眸中掠過一絲訝色,側目看向王七,微微頷首:“閣下修為雖不高,所知所聞,倒是頗為詳盡。”
王七呵呵一笑,臉上露出幾分自嘲之色:“前輩明鑒,晚輩資質駑鈍,道途艱難,全靠在這丹霞城兜售消息、引薦門路,換些靈石丹藥維持修行。倘若消息再不靈通,那可真就…修真無望了。”
說罷,搓了搓手,眼中卻仍透著股活泛勁兒。
李墨白沉吟片刻,忽從袖中取出一只青布小袋,輕輕拋了過去。
“這袋中靈石,權作定金。”他聲音平和:“這幾日我在城中走動,便勞你做個向導罷。”
王七手忙腳亂接住,神識往袋中一探,臉上頓時綻開笑容,連連作揖:“多謝前輩厚賞!晚輩必定盡心竭力,絕不讓前輩多走半步冤枉路!不知前輩想先去何處?若按晚輩說,丹霞城有幾個地方最是不容錯過。”
他扳著手指細數道:“城西的百草云街,匯集四海珍奇藥材,鋪地的青玉磚下都埋著百年藥渣,經年累月滲出沁人藥香,聞之可通竅明心。”
“城南的九重丹塔,專售崔家獨門丹方,不過塔中有規矩——金丹境以下不得入內,金丹境只能進入前三層,通玄境可入前六層,化劫境方可登頂九層。”
“東南角有一座化生池,修士繳納靈石便可入池療傷,據說就連陳年隱疾都能痊愈,只是花費不菲。”
“還有那萬寶巷,往來修士私下交易之地,魚龍混雜,卻時有漏可撿。上月就有人在巷尾淘到半卷上古丹方,轉手賣了三千萬靈石!”
李墨白聽他將城中諸般去處娓娓道來,如數家珍,不由哈哈一笑,擺手道:“不急,不急。這一路風塵仆仆,好不容易到了丹霞城,倒不急著逛這些去處…先尋個雅靜的地方,喝杯美酒解解乏罷。”
王七聞言,臉上笑容更盛,連聲道:“這好辦!這好辦!前輩請隨我來!”
說罷,他側身引路,帶著李墨白轉入一條較為清靜的街巷。
巷中行人漸稀,青石板路上苔痕斑駁,兩側多是些雅致的店鋪,檐角掛著竹風鈴,隨風輕響,頗有幾分鬧中取靜的意趣。
約莫盞茶功夫,前方出現了一座臨水而筑的三層竹樓。
樓宇通體以千年紫斑竹搭建,飛檐如鶴翼舒展,檐下懸著一方古拙木匾,上書“忘憂居”三個墨字。
“就是此處了。”王七指著竹樓,“這忘憂居的‘流霞醉’乃是一絕,以七種北境雪峰靈果配三味古方藥材釀成,酒色如琥珀流霞,入口溫潤,后勁卻綿長如春溪,最是解乏。”
李墨白抬眼望去,見這竹樓清幽不俗,微微頷首:“倒是個雅致去處。”
兩人行至門前,立時有青衣侍者挑簾相迎。
樓內清氣撲面,靜中透雅。
李墨白與王七揀了個臨窗的清凈位置坐下。甫一落座,便有一名身著素白襦裙、頭綰雙髻的女修飄然而至,奉上一卷青玉簡,含笑問道:“不知兩位貴客用些什么?”
“你來吧。”李墨白將玉簡推給王七。
王七熟門熟路,當即便吩咐道:“先上一碟‘冰魄玉芽’,一盅‘雪蛤抱月羹’,再來些北境特有的靈果:雪魄梅、冰晶棗、玉髓李、火紋桃各六枚,最后再來一壺‘流霞醉’,要三百年以上的。”
女修一一記下,執禮退去,步履輕盈,裙裾不起微塵。
王七侍立一旁,正待說話,李墨白卻指了指對面的竹椅:“坐下吧。”
“這…”王七一怔,眼中掠過幾分受寵若驚,連連擺手:“這如何使得!晚輩不過是個引路的…”
“不必拘禮,坐下一同品酒,也好與我說說這北境風物。”李墨白笑道。
王七見他神色溫和,不似作偽,這才惴惴坐下。
不多時,酒菜齊備。
王七持壺,為李墨白斟滿一杯。但見琥珀酒液入盞,漾開溫潤霞光,果香混著藥香裊裊升起,沁人心脾。
“前輩請。”
李墨白執盞淺啜,入口溫醇,一線暖流自喉入腹,旋即化作綿綿氣韻散入四肢百骸,連月余奔波的塵乏都似滌去幾分。
“果然好酒。”他贊了一聲,示意王七同飲。
幾杯下肚,王七漸漸放松,話匣子也打開了,談起北境趣事,如數家珍。
“…說起來,這半年北境可不太平。”王七夾了一箸冰魄玉芽,壓低聲音,“前輩可知‘雪淵秘境’?那本是瑤光洞天遷走后留下的無主之地,三百年來由崔家、玄冰谷、寒魄宗三家共管,每甲子開啟一次,數月前恰好是開啟之日,三家各派弟子入內歷練尋寶,卻不料發生了意外。”
李墨白靜靜聽著,指尖輕叩杯沿:“什么意外?”
王七壓低了聲音,將身子往前傾了幾分:“那雪淵秘境本是瑤光洞天昔年磨礪弟子的一處試煉之地,里頭藏著不少前人遺留的禁制與機緣。此次開啟,三家各遣了五名精銳弟子入內,本是約定各憑本事、互不干擾的。誰知半月之后,秘境深處忽有異寶霞光沖天,眾人趕去時,正撞見一個青衣人破了外圍禁制,欲取內中機緣。”
他抿了口酒,繼續道:“那青衣人是個劍修,出手詭異,竟無人認得是哪家哪派的。三家弟子本有齟齬,見寶物將失,倒是暫時聯手圍了上去。不料那人劍術奇高,且戰且退,引著眾人不知不覺闖入禁地‘劍鳴谷’——那可是當年瑤光洞天一名劍修長老的坐化之地,谷中殘留的劍氣已通靈性,威力非同小可。”
李墨白眸光微凝:“怕是觸動了劍氣禁制?”
“正是!”王七臉上露出后怕之色,“那青衣人故意引動谷中劍陣,導致三家各有損傷,不過他自己也沒能逃出去,被合力擒住,如今就關押在崔家地牢之中。”
“哦?擒住了?”李墨白指尖在杯沿輕撫,“可知那人是何來歷?”
王七搖了搖頭:“這就無人知曉了。只聽說押回崔家地牢后,幾位長老連夜審問,那人卻始終閉口不言,周身也無任何可辨識身份的物件。如今人被鎖在‘烈火獄’最底層,由崔家‘鐵面判官’崔烈親自看守——那可是個連自家子弟都懼怕的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