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清源大陸東境,萬木港。
此港背倚千仞青崖,面朝無垠碧海,海面煙波浩渺,遠接天際,時有巨鯨浮脊噴水,虹霓橫跨其間。
港口由七株“渡海神榕”的虬根天然盤結而成,榕須垂落如簾,在海風中微微搖曳,每一條須根末端都系著一艘青玉舟筏,隨波輕蕩,與潮音相應和。
正是寅末卯初,晨光熹微。
海天交接處泛著蟹殼青,幾縷金紅霞光自云隙漏下,將浩渺煙波染出粼粼碎金。
梁言一襲灰衫,立于青玉舟頭,衣袂在海風中輕揚。
熊月兒挨在他身側,杏黃衫子被霞光鍍了層柔邊,踮腳遠眺,眼中滿是對歸途的期待。
蘇睿與蘇小狐也已上舟。
蘇睿正將隨身的一架蕉葉古琴置于艙中錦墊上,側影嫻靜;蘇小狐則半跪在舟弦邊,探手撥弄著清澈的海水,指尖掠過時帶起一串細碎銀光,那是海中特有的“星屑靈藻”。
眾人將行,忽聞破空清音自天際而來。
梁言抬首,只見一道青虹裂開晨霧,如流星墜地般落在港口虬根平臺之上。
光芒斂處,現出逆天行挺拔的身形。
他今日只穿一襲簡素青衫,碧落神鋒亦未隨身,手中提著個朱紅酒葫蘆。人未至,那醇冽酒香已隨風飄來,混著海潮的氣息,別有一股灑脫。
“梁兄弟,這就走了?”逆天行大步上前,聲如洪鐘,震得近處榕須上的晨露簌簌而落。
梁言自舟頭躍下,拱手笑道:“擾了前輩清修,還勞親來相送。”
“說的什么話!”逆天行將酒葫蘆塞子一把拔開,先自己仰頭灌了一口,隨即遞向梁言,“青宿那老女…陛下昨日還念叨,說木族物華天寶,靈氣充沛,你不多住幾年實在可惜。不過我也知曉,你道途不在此處,潛龍終歸要入海。”
梁言接過葫蘆,亦飲一口。
酒液入喉,初時清冽如泉,旋即化作滾滾暖流,散入四肢百骸,竟隱隱牽動體內劍氣共鳴。
他眸中微亮:“好酒!”
“那是自然!”逆天行哈哈大笑:“這酒是我當年親手釀下,攏共只得七壇,深埋于青源圣地的‘醉仙窟’中,已歷五十三萬載春秋。今日啟封此壇,為梁兄弟踐行!”
此時,蘇睿與蘇小狐也已下舟,與熊月兒一同上前見禮。
逆天行目光掃過三女,在蘇睿面上略一停留,笑道:“青丘狐族此番決斷,倒是頗有魄力。東海之路雖已打點,但滄溟浩蕩,兇險暗藏,你們須謹慎。”
“謝道友提醒。”蘇睿淡淡道。
逆天行點了點頭,目光又看向梁言。
“臨行之前,還有人托我轉交你一物。”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漆黑寶盒。
盒身無紋,只隱隱有暗紅流光在表面如水淌過。
逆天行指尖輕叩盒蓋,盒蓋應聲而開。
霎時間,一股馥郁奇香彌漫開來,只見盒中絲絨襯墊上,靜靜躺著一枚龍眼大小、通體赤紅如血的果實。
那果實晶瑩剔透,仿佛由最純粹的紅玉髓雕琢而成,內部隱約可見細微脈絡流轉,像是活物的經絡,正隨著某種韻律微微搏動。
“血玲瓏!”
眾人都認得此物,分明就是萬妖大會的魁首獎勵,傳說中能為造化境妖修逆天改命之物!
三年前那場大賽,白瑤費盡心機,利用鐵霸等人,最終如愿以償得到魁首之位,這血玲瓏自然也就歸她所有。
卻沒想到,兜兜轉轉,竟到了這里…
逆天行將那寶盒遞向梁言,聲音比方才低沉了些許:“此物是白瑤托我轉交于你的。她讓我帶話:萬妖大會心愿已了,此物贈你,算是對你救命之恩的答謝。”
梁言目光微凝,伸手接過。
指尖觸及盒身,竟感到一絲微涼的觸感,那血玲瓏靜靜躺在盒中,紅光流轉,仿佛一顆永恒跳動的心臟。
“她…現在何處?”梁言問道。
逆天行搖了搖頭:“自療傷出關后,她便獨自離去,只將此盒交托于我,未曾言明去向。”
梁言默然,凝視盒中血玲瓏片刻,終是將盒蓋輕輕合上,收入袖中。
“前輩若再見白瑤姑娘,還請代梁某轉達謝意。此物貴重,梁某愧領了。”
“好說。”
逆天行點點頭,神色稍肅,傳音道:“梁兄弟,人族兇險,比妖族只多不少,他日若遇絕境,可來木族。青宿那里…我自有分說。”
梁言心頭微暖,亦傳音回道:“前輩厚誼,梁某銘記。他日若有所成,必再來叨擾,與前輩共醉。”
“哈哈,好!我可記下了!”逆天行拍了拍梁言肩膀,力道沉實,“時辰不早,潮信將起,我這便以酒為憑,送你一程!”
說罷,取回酒葫蘆,將剩余酒液盡數傾入海中。
酒液入海,并未化開,反如瓊脂凝珠,化作一層淡青色的琉璃光膜,將整艘青玉舟輕柔托起。
光膜流轉間,隱隱有古木虛影搖曳,竟將木舟氣息盡數掩去,恍如海中一葉萍蹤,了無痕跡。
“此酒蘊藏一絲青源圣力,可保舟行百萬里而氣機不泄。”逆天行負手立于虬根之上,聲音沉渾,“過此界限,便入外海兇域,屆時龍帝神念難測,爾等須自求多福了。”
“多謝前輩。”
梁言朝逆天行長揖一禮,不再多言,返身登舟。
熊月兒、蘇睿、蘇小狐亦隨之踏上青玉舟筏。舟身輕晃,在淡青光膜的托舉下,如一片碧葉離枝,緩緩滑入浩渺煙波。
逆天行立于虬根平臺邊緣,青衫在海風中獵獵作響,目送那青玉小舟漸行漸遠,終化作碧海盡頭一點微芒。
“青崖送客海云東,酒盡滄溟一劍空。莫問前程風浪惡,自有明月照孤蓬。”
吟罷,晃了晃已經空蕩蕩的酒葫蘆。
“去休,去休…”
長笑聲里,青衫一蕩,人已化作驚鴻貫入云層深處。
五年光陰,彈指即過。
茫茫滄海中,一座無名孤島靜靜浮于碧波之上,形如青螺,周環白浪。
此島并無靈脈,只生著些尋常礁巖與耐鹽草木,偶有海鳥棲落,啼聲清越,更顯幽寂。
這天正午,島嶼上空,虛空忽如靜水投石,漾開圈圈漣漪!
起初微不可察,不過三五個呼吸間,那漣漪已擴散至百丈方圓,中心處光影扭曲,隱隱顯出模糊人影。
下一刻,四道身影自空間裂隙中聯袂踏出!
當先一人灰衫磊落,身姿挺拔,正是梁言。
五年旅途,未在他眉宇間留下半分風霜,唯有一雙眸子愈發深邃,如古井寒潭,映照著浩瀚滄溟。
在他身后,依次是蘇睿、蘇小狐與熊月兒。
三人皆是風塵仆仆,眉眼間難掩倦色,熊月兒手中還捧著一只青玉羅盤,盤中靈針正微微震顫,指向島嶼西南方位。
“總算出來了…”
蘇小狐長舒一口氣,抬手理了理略顯散亂的鬢發,眼中猶有余悸:“那‘九渦亂流’實在兇險,若非梁前輩以劍氣強行破開一道縫隙,我等怕是要被困死在那無盡虛空中了。”
蘇睿聞言,微微頷首,眼神中帶著幾分感慨:“五載光陰,踏浪穿云,橫渡三惡九兇,若非梁道友劍氣如虹,洞徹虛妄,我等絕無可能悄無聲息地抵達此處。”
原來,他們為了躲避龍帝探查,一路隱蹤匿跡,專挑兇險海域橫渡。
其間遭遇虛空亂流、上古遺陣、大兇之地…所幸有梁言和蘇睿兩大高手,一路有驚無險,最終安然抵達此處。
梁言默立片刻,指節在袖中微微屈伸,推演周天星位。
少頃,他眸光微亮,緩聲道:“此處靠近東韻靈洲,已經是人族海域,再往西行八萬里,應當就能看見大陸了。”
話音剛落,忽有一道青白遁光闖入他的神識范圍,自東南而來,去勢匆匆,穿云破霧。
梁言眉梢微動,負手靜立原地,衣袂在咸濕海風中微微拂動。
約莫盞茶工夫,那遁光抵達千丈開外。
來人是個中年男子,頭戴竹冠,身著錦袍,腰懸一枚青銅羅盤,面容約莫四旬,頜下三縷清須隨風微拂。
“咦?”
男子輕咦一聲,顯然是發現了梁言等人,當即調整方向,朝眾人飛來。
不多時,他便到了眾人面前,先是拱手一禮,接著含笑道:“貧道碧瀾島島主陳松年,不知幾位道友如何稱呼?看諸位氣度,莫非也是往‘云崖法會’去的求法者?”
他語氣溫和,目光在梁言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求法者?”梁言眉峰微動,“這是什么?”
陳松年聞言,先是一愣,隨即露出驚訝之色,“你們不是來求法的?不應該啊…敢問諸位是哪一島的修士?”
梁言呵呵一笑:“陳島主見諒。我等乃隱世宗門弟子,師門僻處荒嶼,極少與外界往來。此番奉師命出山,只為尋覓幾樣煉制法寶的天材地寶,對東海近年盛事確是不甚了了。”
“原來如此…”
陳松年捻須沉吟,眼中掠過一絲思索,旋即呵呵笑道:“沒想到諸位竟是隱世宗門的弟子!難怪風骨清奇,氣度超然。說來倒是在下唐突了。”
他目光在四人身上打量了片刻,又道:“只可惜,諸位閉關清修,卻是錯過了千載難逢的大好機緣啊!”
梁言眉頭微挑:“此話怎講?”
“道友有所不知。”陳松年手捻長須,眼中露出追慕神往之色,“七年前,忽有仙門降世,九霄垂光,落于云崖,隨后傳仙法于眾生,許多困于瓶頸多年的道友都因修煉仙法而突破,從此開啟修真盛世!”
“更奇的是,這仙法不設門檻,不辨根骨。七年間,東海修真界,不知有多少道友因得仙法而破境!碧濤閣的凌虛子道友,卡在金丹巔峰三百載,去年竟一舉踏入通玄之境;就連我那故交‘鐵簫客’顧長風,也因得了仙門指點,半年前突破瓶頸,如今已是金丹后期的修為!”
海風拂過,陳松年袍袖微動,語氣中難掩向往:“如今東海之上,但凡有些道行的修士,誰不心向云崖?每歲春秋兩季,仙門開啟,無數修士自四方跨海而來,無論出身宗門世家,還是散修野道,皆自稱‘求法者’。陳某此番也正是要去赴那秋日法會,盼能得一縷仙緣,破我三百年停滯之局。”
梁言聽罷,眸光微凝,側首與蘇睿對視一眼。
“可笑!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若真有無上仙法,豈會不問根骨,不論因果,這般輕易普傳世間?”蘇睿傳音道。
梁言不動聲色:“仙子所言不錯,法不輕傳,此乃常理…但話又說回來,這所謂的‘仙法’竟能幫如此多人突破自身瓶頸,只這一點便非同尋常。”
“怎么?”蘇睿微微一笑:“莫非你對這仙法也有興趣?”
梁言沒有回話,眼中卻露出沉吟之色。
兩人暗中傳音,陳松年自是不知。
他見梁言久不言語,只當是動了心思,忙笑道:“幾位道友既然恰逢其會,何不也往云崖一觀?依我看,諸位道基清正,神光內蘊,若是能得仙法點撥一二,說不定…便是逆天改命的大好機緣!”
海風吹拂,濤聲如舊。
梁言只淡淡一笑,看起來并不怎上心。
陳松年見他這般反應,眉頭微蹙,心中暗忖:“這幾個隱修倒真有些古怪…尋常修士聞聽‘仙法’二字,哪個不是心馳神往?偏他們如此冷淡。莫不是故作清高,抑或…另有所圖?”
心念轉動間,面上卻仍是一團和氣,捋須道:“道友莫要不信,東海修真界早已興起‘求法’之風,就算是那些通玄真君亦不例外。而且這云崖法會也有名額限制,須得仙門特制檀香,焚香方可入內…”
言及此處,他微微傾身,壓低聲音:“實不相瞞,在下有位故交,如今正在云崖島執事,專司香燭發放。幾位道友若改了主意…陳某或可代為牽線。只是仙門之物,畢竟非凡俗可比,這香燭…每柱需得兩百萬靈石。”
梁言聽罷,淡然一笑:“道友心意,梁某領了。只是我等自有道途,不求外法。這香燭,便不必了。”
話音落下,陳松年臉上那團和氣的笑容瞬間斂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眼神一冷,上上下下將四人重新打量了一番,尤其在梁言那身毫不起眼的灰衫上停了停,眼中露出鄙夷之色。
“哼,我道是何方高人,原來是幾個窮鬼,晦氣!”
言罷,袍袖一甩,再不看四人一眼,連句告辭也懶得再說,化作一道青虹破空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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