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城“赤砂神膠”礦場,在州東九十里,蒼山之中。
山川志記載這沂州蒼山,山上可瞰東海,前有竇王墳,后有秦王柱,中有石室,世傳安期生、徐則升仙處。
其實竇王墳、秦王柱究竟何在,普通百姓根本不知道,這蒼山共有由北向南的十九座山峰組成,每一座峰頭本來也沒有獨立的名字,附近鄉野山村的百姓,世世代代居住在此,伴著青山綠水,也頗有幾分安逸。
等到近幾年,官兵在這里勘探出了好幾處礦藏,下令開采,蒼山的模樣立刻就變了。
關洛陽他們來到這蒼山外圍的時候,在一處山崖上眺望遠處,只見青天白日里,遠方各峰之間,十幾道黑煙滾滾,直上云霄,離的這么遠,口鼻之間除了青草樹葉氣味之外,都還隱隱有些焦煙味。
“采礦要這么大的動靜?”關洛陽有些疑惑。
公孫勝在旁邊解釋道:“這里的礦藏,有一大兩小三處朱砂礦,幾處鐵礦,另還有一座紅水晶礦。”
“開采朱砂礦的時候,是在山崖、山地上覆蓋柴火,烈火焚燒,等到山壁燒的滾燙之后,再運來冷水潑澆上去,使得山石開裂,自行剝落,然后從中選運礦石。”
“那幾處鐵礦開采之后,要就地鍛打成鐵塊,千錘百煉,除去其中的雜質,日日夜夜開爐,爐火不熄,煙氣自然也不熄。”
“最后那座水晶礦最是麻煩,開采出大塊的水晶之后,運來上等的朱砂,開爐冶煉,能夠煉就一種對仙道、魔道高手都頗有裨益的紫氣神砂,平日里運功之時,香爐里點上些紫氣神砂或是服用下去,可以化生一道紫氣,削盡迷思幻象,戒躁戒躁,使得身心安寧舒暢。”
公孫勝手里拂塵掃了掃,似乎想要掃去風中越來越明顯的煙味,道,“但是這紫氣神砂一旦冶練起來,費時日久,九轉九練,不知道要廢去多少爐火,煙氣終日不衰,也不奇怪。”
戴宗之前也打聽過不少關于這蒼山礦場的消息,接過了話茬說道:“汴梁城里的道官,特地為紫氣神砂一事,打造了幾座寶爐,安置在這里,朝廷還派了保虛無上真人任森率領一干大小道官法師,看顧爐火。又有沂州城派出一員大將,史文恭,招募民間勇壯曾氏子弟,一起在這里監督礦產。”
公孫勝略略點頭:“就光是那任森一人,已經頗為棘手,史文恭既稱大將,肯定是練就了一身高明的魔道法門,依貧道看來,我們要取水銀,還是要謹慎一些,免得招惹更多麻煩。”
林靈素在旁邊冷哼道:“二仙山的天罡五雷正法,也是雷法中的最最上乘,你要是好生修煉過了,開壇作法,劈死一個任森又有什么難的?我看你身上法力同樣有幾分雜駁,幾個月前恐怕還是道官身份,這才跟朝廷氣運牽扯不清,練不成仙道真傳。”
公孫勝低頭說道:“師尊早年訓誡,貧道不以為意,等到悔悟之時,才恨往日用功太少。近來貧道夜夜勤勉,必定不會辱了師尊身后威名。”
關洛陽跟他們同行這一路上,看林靈素自己走路都困難,還堅持牙尖嘴利,說什么話都好像帶著幾分譏嘲的討打語氣,也真是佩服公孫勝的好脾氣。
畢竟他那些話,十成里有八成都是沖著公孫勝去的。
只不過關洛陽聽得多了,就聽出些味兒來,林靈素有時候罵公孫勝那副模樣,倒像是在罵從前的自己,畢竟論起跟大宋朝廷糾纏至深的道士,似乎也沒有幾個比得過他這個當年的金門羽客、元妙先生。
好在林靈素除了嘴碎、語氣討打之外,倒也有個博學的優點,別人給他個引子,他就能自顧自說出一大段來。
關洛陽這段時間都沒需要多少旁敲側擊,就從林靈素這里,問到了許多關于這個世界的修煉情況。
當今世上的修煉之道,有萬千流派,歷代以來無數異人自成一宗,但是總體來說,還是可以分為三個大類,仙道、魔道、旁門左道。
仙道據說起源于黃帝老莊,魔道則是起源于蚩尤姜尚。
后者的名頭里面,雖然加了個魔字,但蚩尤后來也被稱為三祖之一,姜尚更是兵家初祖、圣賢一樣的人物,所以魔道又稱為兵道,也是天下修煉之人的正統法門。
仙道修煉的源頭,是秉承著“木勝于肉,石勝于木,金勝于石”的理念,從長生之物中采集長生之氣,讓肉體凡胎可以逐步蛻變。
而所謂的長生之物,又有一個概括,便是“金銀銅鐵錫,鉛汞油碳稀”,最后一個稀字,涵蓋種類最繁多,指的是存世稀少的各類玉石水晶、奇藥化石。
仙道修煉,要先練九竅,人之九竅連通內外,普通人九竅虛弱,別說是吞金嚼鐵、咬鉛飲汞,就是猛然間肉吃多了,都有可能造成種種病癥,能吃不能排泄,這樣的人自然是沒辦法步入修煉門檻的。
故而要先從比較溫和的木石花藥入手,把九竅養煉起來,到了一定程度才能從吞服石粉、朱砂,步步提高,達到可以生吃黃金,拿紫銅下酒一般閑適,從這些長生之物里煉出最精純的一股元氣,化為己用,等到體內元氣充盈,化為玉液,玉液九轉,就可以練就一顆不壞金丹。
魔道跟仙道最大的區別,就是魔道根本不在乎精不精純,修煉魔道之人,養好了九竅之后,從最常見的煤炭入手,有什么就吃什么,任憑雜氣充斥在四肢百骸之間。
等練到肉身又重又濁,精神頑固不化,濁氣難以聚攏成金丹,只能任憑其融入肉體各處,最后鑄成一尊如神似魔的戰軀。
魔道這樣的練法,省了不少提純的步驟,修煉的難度比仙道低的多,所以也曾經在兵將之間廣為流傳,從商周傳承下來,到春秋戰國,魔道修煉者,一直都是世上最多的人。
可惜,歷經戰國紛爭,秦朝統一不久,又陷入戰亂,再到楚漢爭霸,漢初平叛,天下兵戈不休,等到漢高祖晚年的時候,世間不少舊的礦脈都近乎枯竭,兵將修煉的時候缺少了資糧,以至于竟然被外族所欺,歷經文帝、景帝那樣的賢明君主,都難以恢復舊觀。
于是到了漢武帝年間,仙道孤僻,魔道衰落,旁門左道的盛世…到來了!
旁門左道,起源于巫術,與各地風俗糾纏至深,不像仙道求真,不像魔道務實,旁門左道修煉的是虛幻的力量,從一開始的欺詐把戲入手,收集人的七情六欲、精神念頭,漸漸煉假成真,擁有影響真實的法力。
這類修煉之法,沉溺在欲海之中,很容易讓人迷失自我,而且一旦威信受到打擊,人心離散,法力甚至還有倒退的可能,所以一向被仙道魔道所鄙視。
可是漢武帝重用董仲舒、東方朔、主父偃等一干人,移風易俗,獨尊儒術,令諸侯國之間,天下千萬子民,有了一個共同的認知。
然后以這個共同認知為媒介,把旁門左道推到了極致,形成了皇朝氣運之術。
普通左道術士,不過是愚弄一村一鎮,而漢武帝是從道理上一統天下民心,格局大了何止百倍。
衛青霍去病天縱英才,百戰百勝,名望越高,戰力越強,橫掃異族籠罩在大漢邊境的陰霾,創下了一漢當五胡的自信,除了他們本身的兵法謀略才干之外,也就是體現了皇朝氣運之術的特點。
漢武帝乾綱獨斷,政令下達,莫敢不從,同樣多有借助這氣運之術。
朝廷之中法度森嚴,皇朝氣運之術帶來的力量,與官位密不可分,一旦皇帝把人從官位之上罷黜下去,這份力量立刻就被剝奪,要比仙道、魔道更容易控制,皇帝的權威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后世歷代皇帝,沒有誰能夠擺脫得了這樣的權力誘惑,所以從漢朝以來,魏晉隋唐,直至如今,皇朝氣運之術一直保持了下來。
到了大宋開國、太宗皇帝繼位之后,對皇朝氣運之術的維系,更是成了頭等大事,對儒術之尊崇,遠勝以往。
可是過于推崇儒士文臣,自然不免貶低冷落了武將,許多人從軍就要刺字,簡直與犯人無異,連百姓都不恥。
民心不在兵將,兵將能從皇朝氣運中獲得的力量,也就越來越少,縱然有一時的名將,也無法抵抗這樣的衰頹大勢。
當時林靈素講到這里,公孫勝就又提起了當今的那位天子。
當今天命皇帝繼位之后,不顧群臣阻攔,一意孤行,在軍中大力推行魔道法門,居然還不知從哪里得到勘探礦脈的秘法,派人巡游全國,勘探奇準,大肆開采,供給軍卒修行,十年以來,實可謂是魔道…或者說,兵道復興的時代。
今時今日的大宋軍中,人人都練過幾分兵道功法。
這蒼山礦場之間,有史文恭領八百精兵駐守,比任森那一干道官還要危險得多,也難怪公孫勝先聲明要謹慎行事。
“貧道先去那小一些的朱砂礦場看看,也許有些存貨,便可以直接竊取過來了。”
公孫勝觀望了片刻,指了一個方向,道,“戴宗兄弟你在這里照顧元妙先生,關道兄,你是留在這里,還是隨貧道一起去看看呢?”
同行的這段時間不長,但是公孫勝已經知道,關洛陽對什么東西都挺有好奇心的,所以才有此一問。
關洛陽果然說道:“我也去瞧瞧吧。”
他們兩個即刻動身,穿過山谷洼地,靠近了那些黑煙升騰之處的時候,便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樹樁。
蒼山十九峰,本來應該到處都是林地,可是越靠近那幾處礦場,就越顯得光禿禿的,草木被砍伐一空,當做柴火燒了,經過幾場風雨之后,土壤就慢慢從巖石之上流失,石塊斑駁。
關洛陽心想:難怪煙那么濃,除了因為燒的東西多,恐怕也是因為燒的柴火根本就來不及曬干,都是濕漉漉的木頭,就拿去扔到大火里面。
“翻過前面那道山坡,就到了有人看守的地方了。”
公孫勝低聲提醒了一句,隨后手捏隱身法訣,身形化作一片透明,消失不見。
關洛陽身上細微的電光一陣閃爍,就這么大大方方的走了過去。
維持著隱身狀態的公孫勝,正想說些什么,一眨眼之間突然忘了關洛陽在哪里,仔細定下心來再去看,關洛陽分明還在那里慢吞吞的走著。
“這…”公孫勝搜腸刮肚,也想不出哪一家的法術是這么奇怪的。
關洛陽的精神磁場彌漫在外,潤物細無聲的影響著其他人的大腦,別人就算看到他,也以為他根本不存在。
連公孫勝這種修為的人,都不能完全避免這種影響,只要眼皮眨一下,就會短暫的失去關洛陽的蹤跡,好一會兒才能重新“看見”,那些手拿鐵鏟、釘耙,負責守衛的青壯民夫,自然更是抵抗不得。
關洛陽當著他們的面,走過了那道山坡。
入目所見,是一片巨大的谷地,到處都堆滿了碎石,很多人蹲在石堆上挑挑揀揀,把朱砂礦石挑選出來,放到籮筐里面。
他們空手搬運那些粗糙的石塊,穿著草鞋踩在碎石上,挑起滿滿的籮筐,往礦場左側的小路走過去。
右邊是朱紅色的山壁,正有人費力的把草屑和木頭鋪在山壁上,等待著下一次放火烘燒。
每一部分礦工旁邊,都有一兩個拿著棍棒,虎視眈眈的壯年民夫。
不同于那些衣衫簡陋,身上到處都是舊傷擦傷的礦工,這些手提棍棒的民夫,就像那些負責守衛的青壯一樣,體格彪壯,臉上是經常吃肉,才能有的那種飽滿油光,穿的是厚底的布鞋或靴子。
這幫人既不是軍卒,也不是礦工,應該就是公孫勝他們提到過的,由史文恭招募過來,負責協助管理的曾氏子弟。
他們很多人,胸口還貼了一道黃符。
隱身的公孫勝來到關洛陽身邊,說道:“這礦場左邊應該是通往倉儲之地。”
關洛陽抬了抬下巴:“那些人胸口貼的符是什么用意?”
公孫勝端詳了一番,說道:“好像是一道辟塵祛邪的符咒,也有安神之效,主要防備神志不清,突發瘋癲。怪了,這里難道常有人犯瘋病嗎?”
關洛陽閉口不語,再一次看向那些礦工。
他們翻找著朱砂礦石,身邊粉塵四起,時不時的就要咳嗽兩聲,有人干喘著咳不出來,就用力捶捶胸口緊,握著的拳頭上還沾著朱紅的印記。
那看起來是礦石的粉末所致,但如果把他們的手洗干凈的話,就會發現,那種顏色已經浸入了皮膚深處。
然而,與手掌的赤紅斑塊相反,他們的臉上大多顯得發青發白,無血色,眼球上卻布滿了血絲,有時候久久的盯著某一個地方,目光呆滯死板,不能回神,被棍棒抽打之后,才受驚一般,急喘著繼續工作。
關洛陽閉上眼睛,他可以聽到這個礦場里面所有的礦工都有氣喘的聲音,咳嗽陪伴著他們的腳步,有時候劇烈、密集得可以壓過所有人的腳步。
朱砂可以入藥,但朱砂也有毒,這里的所有礦工,中毒已深。
公孫勝已經潛入倉儲之地,去盜取水銀。
關洛陽離開這里,往黑煙升起的其他礦場走去,在鐵礦那邊工作的人,身體的狀況也并沒有比朱砂礦場的人好上半分。
公孫勝竊取了百余斤水銀,都是用竹筒裝著,塞子塞著密封,用拂塵纏繞著諸多竹筒掛在背上,走出朱砂礦場。
關洛陽又出現在他身邊,道:“不是說魔道法門入門門檻極低,也可以借助礦物粉末練功嗎,沒有人傳給這些礦工,讓他們做起活來方便一些嗎?”
公孫勝一愣:“他們又不是軍伍中人,哪里能學到魔道法,哪有人有耐心教他們呢?”
關洛陽說道:“這些礦工是什么人?”
“按理來說,以囚犯為先,沂州的大小囚犯,這幾年開采的時候應該都死的差不多了,礦上的人,很少有活過三年的。”
公孫勝也回頭打量著那些礦工,說道,“這些人應該是附近征來的民夫,大約做個兩年就不能做了,按我之前打聽的規矩,到時候他們會帶工錢遣返回家。”
他補充道,“自從魔道復興以來,各地礦場開的太多,人手實在不足,我聽說也有些地方的知府、太守,把兩年之期,延到三年四年,才能勉強采齊礦石,達到朝廷的要求。”
“那這些礦工回家之后呢?”
不等公孫勝回答,關洛陽已經搖了搖頭,他好像問了句蠢話。
回家就回家唄,哪還有人會在乎這些礦工以后的生活呢,能帶工錢回家的,都已經是極幸運的了。
公孫勝遲疑道:“關道兄…”
關洛陽一擺手,說道:“你先去跟林靈素他們會合吧,我再走走。”
“史文恭,這名字我也聽說過,有些好奇啊。”
關洛陽笑了聲,自顧自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