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轟!
綿綿的炮火在公路上轟了一遍又一遍,對面的敵軍像凋塑一樣的站著看樂子,面對著血肉橫飛,并沒有絲毫憐憫之心。
所有人都在撤離后退,可還是有人在奔跑中被炸的粉身碎骨,有人被破彈碎片奪去了性命,有人抱著工具箱死死的保護著。
八輛汽車中只有兩輛逃脫了炮火的襲擊開進山溝,在雪地里朝著深山里開走。
“不要命了啊,走!”
他在人群中找到高喜有、宋衛國兩個人,宋衛國已經被炮彈震暈過去,他一把將他拉起搭在背上,飛快狂奔。
莽莽雪林之間,剩下幾十個戰士抱著最后的一點家當和裝備,狼狽的逃竄,許多人都身上掛彩。
徐青看著有個戰士跑著跑著,突然上半身攔腰掉了下去——他已經被炮彈碎片削中,但是還未察覺,只是生的本能,在驅使著他往前。
他不忍再看,深呼了口氣,腳踩在雪地飛快,跟高喜有往深山老林里竄去。
后方的炮火似乎并不在意他們這些逃跑的人,許多士兵只是抱手在胸彷佛在看戲。
徐青幾次想回身反擊,可是他一旦開槍,必然會引來更加勐烈的炮火,他不能不顧這剩下的戰士們的性命。
不知跑了幾公里,跑了多久。
有戰士實在跑不動了,一把倒在雪地上呼哧呼哧的大喘氣,大家往后看著,也并沒有追兵上來,這才四處找了地方歇息。
這支鐵道兵的連長是個話少的中年男子,自徐青搭上他們的順風車后,他們之間沒說超過五句話。
就是這樣一個面老心善的忠厚連長,等大家都停了下來,他突然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一把揪住同樣逃亡在此的金成澤:
“你們的部隊呢?你們的部隊呢!你不是說你們有兩個營在這里嗎?為什么不還擊,為什么他們到了這你們都不知道?”
連長的幾個為什么,將原本一臉微慍的金成澤說的啞口無言。
他張嘴想說些什么,卻還是重重嘆了口氣,頹然道:
“我們…我們的火力打不過他們的坦克連營,沒有他們那樣大量的飛機偵查,只能躲在山里,我們的士兵們…”
“你們的士兵——你們的士兵怎么了?你看看我們這些人,我們哪一個的裝備又比你們好!我們有大炮嗎,沒有。我們有坦克嗎?也沒有。一輛都沒有!不照樣跨過江到這,幫你們打仗!可你們的部隊有那么多大炮和坦克,卻一炮不打、一炮不發…就這么,這么讓我們的戰士們…這樣白白犧牲了!”
金成澤被他說的滿臉羞愧,一言不發。
有戰士想去上去拉開他們倆,這個平時忠厚無比的連長被輕輕一拉,就癱坐到了雪地。
他最后一點力氣也只是在強撐著。
“連長!”
他躲過想要扶他的戰士,捏著拳頭坐在地上,一下一下的恨恨地錘著自己:
“我只是難受啊…我的戰士,我們的戰士啊…他們…他們…多年輕啊,可就…這么留在這了啊!
剩下的四五十個戰士們坐在樹下、躺在雪地或依靠在石頭上一個個面無表情,如喪考妣,或沾著血、或是漆黑的臉龐上也沒了生氣,周圍一切都顯得那么的死寂。
徐青輕輕的把宋衛國放下,檢查了一下他身上并沒有什么大傷,只是震暈了過去,沒醒可能是有些輕微的腦震蕩。
他緩緩起身,看著這些或老或少木在那的身影們,心頭同樣有一團怒火在燃燒!
他知道這怪不了什么人,戰場上一切的選擇都是由自己來定。
打得贏,打不贏,全靠命去拼。
他掃視著在場幸存的這些戰士們,鮮有熟悉的:
他沒看到那個跟他同坐一車的,叫嚷著要在戰場殺敵的楊有種,那個西康省攀枝花人,他很有種,最后的時刻他還在跑汽車上搬鋼材。
他也沒看到那個來自山東的高成一,他一早就沒跑下汽車,就在烈焰之中犧牲了…
還有那個一心要找瞎子要個說法的龐來福,或許是名字取得好,他掉了一只胳膊,正獨自坐在樹下面埋頭哭泣。
他再看,卻再也找不到一個面熟的人…
死掉的不是一個兩個。
是好幾個班…
好幾個排…
好幾十條活生生的生命啊!
那個偵查班長上一秒還在跟他說話,下一秒,人就沒了。一滴血、一根骨頭也不剩。
那些汽車,眨眼間,就變成了大團的火球。
想要討回公道,只有拼命…
徐青將背上的槍拿了下來,緊緊用手握住。
高喜有見狀,連忙問道:“組長,你要做什么?”
他抬頭看向來時的路:“山高路遠,我去報仇。”
高喜有一驚:“那邊敵人那么多,我們已經犧牲了許多人,太過危險…”
“你還記得我叫什么,我在敵人那邊叫什么?”
“幽…”
高喜有這才想起來,他眼前這個名義上的“狙擊小組”組長還有一個更加隱秘的身份…讓美國人聞風喪膽的幽靈殺手、死神狙擊手。
“那。”高喜有一咬牙說道,“我也要去——我們都要去!”
“你們跟著我才有危險。”
高喜有搖著頭:“在哪不危險了,這么多戰士都死了,我憑什么不死?”
徐青看著這個一路來話不是很多,此刻用著誠懇無比的眼神看著他的偵查員戰士,他吐出一口氣,慢慢點頭:
“好。”
徐青想了想,看著那個垂著臉坐在地上的鐵道部隊連長,走過去,蹲下身子輕輕開口:
“連長同志,我要先行出發了。”
這位連長抬起頭來,看著徐青。
這才想起還有幾個中途意外加入他們車隊的戰士,他抹了一下眼睛,連忙撐著站起來道:“你們…獨自上路太危險,還是大家一起吧。”
“不了。”
徐青看著他們所剩無幾的武器裝備,搖搖頭,“你們還有兩輛汽車,我建議可以跟著這位金隊長,先去人民軍的駐地修整一番,借用電臺把這里的情況報告上去,看看后續怎么安排,不要耽誤了修補鐵路的任務。”
連長看了看,同樣低著頭的金成澤:“那你開一輛汽車走吧?”
徐青婉拒道:“我們人少,有時候走路比開汽車更加安全。”
連長想起老領導臨走前,囑托他如果這位同志有離隊單兵作戰的要求,可以酌情答應他。
他想了想,點頭:“那,你們一定小心。”
“一定,保重。”
“保重!”
兩人站起來,互相敬了一禮。
其他的人也看出了徐青要走,也下意識紛紛想要站起來敬禮。
徐青看著這些有的殘廢、有的重傷的戰士們,在這個時候還想著要送別戰友,以表尊重,他不想哭,但喉嚨間霎時間依然忍不住哽咽…
他深呼一口氣,把眼中的紅意憋了回去,沉聲道:“各位,你們受傷很嚴重,不要起來了,為了自己,為了親人,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說著他又輕聲念叨了一句:“也為了新中國。”
有人低聲輕輕重復著:“為了新中國…”
“同志。”
正在樹下坐著的龐來福,再也忍不住了,他撐著僅剩下的一只手爬起來,強忍著疼痛對徐青喊著:“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幫我看看,我們班的戰士們,他們還有沒有活著的…”
說著他神情低弱了一些,“…或者有沒有遺物留下來。”
徐青認真的點頭:“好。”
“走!”
他叫上已經把背上宋衛國的高喜有,進入一側的林子里,從另一個方向朝來時的路偷偷摸回去。
他們在路上很小心翼翼,因為防止沿途有敵人的陷阱,走走停停,再返回原來的山溝已經是半個小時后了。
此時的公路上已經沒有那炮彈的肆虐,但是四處都是嶙峋的彈坑,焦黑的土地,冰雪在地面上都散發著滾燙的氣息。
徐青在旁邊的山崗上小心觀察了許久,用槍瞄準各處可能會藏人的地方,遠近四處看了一個遍,確認敵人是真的走了。
因為發現遠處另一條公路雪面上有大量坦克和汽車碾壓走過的痕跡。
“這是我們的汽車…”
他們從山坡上滑下來,停下腳步。
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那輛在坦克轟擊中殉爆升天的汽車,也就是他們乘坐的那輛汽車,但那個胖胖的中年司機師傅,早已尸骨無存。
看著只剩零星鐵骨架的汽車,火焰還在公路上慢慢燃燒著,火光照耀著他們的臉,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一道豪邁粗獷的歌聲:“秋風起,秋風涼,民族戰士上戰場…”
那只是一個后勤工作人員,一位汽車老兵。
他粗獷,愛唱歌,談論自己時又很靦腆。
徐青忽然想起來:“他叫什么?”
高喜有頓住了,半響:“…不知道。”
徐青抬頭望天。
人都死了,他們居然都不知道這位司機師傅叫什么,包括那一車子還有很多很多的戰士們,他們的名字。
如果若干年后所有見證過這一場屠殺式戰斗的人們都死去都忘記,這些犧牲在炮火下的志愿軍戰士們,便永久的被遺忘在這一片異國冰冷的土地上了。
而事實上像這樣子的青山埋忠骨,何止成千上萬…
徐青二人抬手脫帽,默哀。
再看周圍,已經找不到一絲有生氣的存在,一些當時炸斷手腳、下半身,但還活著的戰士此時也無了聲息。
炮火覆蓋之下,無人幸免。
看著滿地的尸體,還有更多的根本拼湊不起完整尸體的殘肢碎骨,甚至只剩下一灘泥湖血液的痕跡,這彷佛是一片在地獄中犁耕過的土地,灑滿了這些英雄兒女的半生歲月。
如此劇烈的炮火之中,已經沒有多少遺物了,龐來福的愿望幾乎很難完成。
徐青和高喜友將四處僅存的殘骸收攏,泥土合上,葬在了山溝的一處不顯眼的地方。
“敬禮——”
他們在這捧黑灰色泥土堆砌起來的無碑新墳前,站得筆直。
寒風還在吹,燃燒著的汽車殘骸零星掉下公路下方的山谷,徐青眼光深處也有火焰在燒,他輕輕哼唱起一首《無名烈士之歌》:
我是誰?
我是我,又不是我。
我是祖國的衛士,
我是人民的服務兵。
我的身軀屬于我…
我的生命屬于人民,屬于這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