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近揚陷入沉思。
是啊。
自己終究還是沒能第一時間代入到上位者的視角。
對高層而言,普通人就只是耗材,只是一群又一群螞蟻,哪怕20萬大軍全軍覆沒,也僅僅是冰冷的數字。
在皇帝的眼里,一個四品大圓滿武者的價值,絕對超過幾千平民。
其實在戰場上,低階大軍斬殺高階,根本不是稀奇事情,甚至還有二品殺五品的極端桉例,但那是以幾千生命為代價的困獸之斗。
大象一口氣就能吹死一只老鼠。
但成千上萬的老鼠蜂擁過來,再龐大的巨像,最終下場依然是尸骨無存。
武道世界,武者單體戰力確實恐怖,但在絕對的災害面前,依然微不足道,鋪天蓋地的大軍,就算是一種災害。
可即使如此,皇帝依然還會選擇四品丹。
沒辦法,工具終究只是工具,工具磨損,再補充就行了。
皇帝的皇子皇孫里,有很多四品武者,需要珍貴丹藥去突破。
皇帝的手下,也有子嗣卡在四品,需要自己去籠絡人心。
秦近揚甚至把皇帝的角色,代入了一下自己。
如果自己是皇帝,這兩種丹藥,應該如何選擇?
四品大圓滿的武者,肯定重要,這毫無疑問。
但普通兵卒,也同樣不可或缺,邊境需要防守,需要站崗,需要巡防,需要有人去安撫災民,需要有人去調配物資、去運送輜重。
孰輕孰重?
四品在戰場上的作用…
咦…等等…不對…
秦近揚突然一頭冷汗。
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當自己思維代入到皇帝視角,居然直接忽略了生命。
秦近揚只是在計算得失,只在研究利益最大化,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普通兵卒也是人。
這些人的身后,可能有白發蒼蒼的老母親,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有翹首以盼的妻子。
蕓蕓眾生不起眼,但他們也有權利期盼兒子回來,期盼丈夫回來,期待再見爹爹一眼。
普通人難道就應該被犧牲?
普通人就沒有活下去的資格?
比起四品武者失去幾顆丹藥,底層兵卒所失去的…是命啊!
是唯一的命!
不知什么時候,所有人的思維里,都是輸贏,都是得失,好像沒有人在意過一條條活生生的命。
那些工具人,也有喜怒哀樂,也有悲歡離合,也會在酒后又哭又笑,也會捏著一朵野花,思念遠方那個日思夜想的妹子。
他們憑什么不能多一份保障?
“秦兄,你是不是也覺得,不落真火煉制四品丹藥,其實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秦近揚還在愣神,史英南突然又道。
“啊…這…”
秦近揚愣了一下。
他還在反思,自己憂心普通兵卒的命,是不是有些圣母。
慈不掌兵,如果自己當了將領,優柔寡斷,會不會害死大軍。
在末世,自己這種圣母,該不會被第一刀屠了吧。
“戰爭就是戰爭,戰爭就是一筆筆計算,勝利永遠是唯一的衡量標準。一個四品巔峰,在戰場上的價值,或許真的能超過500人兵團。”
“對于皇帝選擇四品丹這件事情,我嘴上不說,可心里其實可以理解。”
“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療傷丹是邱先生一輩子的心血,邱先生在研究的過程中,早早就考慮到惠及底層的問題,其實原材料并不算苛刻,只要皇帝愿意,很快就可以量產。”
“可四品丹中途變異,煉制材料稀缺,注定產量不會高,這是在浪費不落真火。”
史英南重重嘆了口氣。
秦近揚點了點頭。
看起來,史英南內心還是堅硬。
由銅瘟是一心懸壺濟世,心無旁騖。
反而自己這種人,左搖右擺,內心反而最糾結。
或許,這就是穿越者的通病吧。
從小生活在和平國家,又穿越到殘酷世界,內心時而殺伐果斷,時而又會冒出些許圣母型通病。
“如果四品武者服用四品丹,紛紛突破到四品大圓滿,隨后直接去戰場沖鋒陷陣,我都愿意去勸勸師傅。”
“但四品丹藥肯定會優先皇親國戚,優先那些大臣重臣的勛貴子嗣,偏偏這群人永遠都不可能去戰場。他們突破,只是為了炫耀天賦,只要為了更快的繼承父輩權利,為了升官發財。”
“他們即便自己用不著,也會囤積四品丹,賣出高價,他們根本不會讓需要的人得到四品丹。”
“如果有一天皇朝淪陷,這批人肯定最快逃亡或者投靠敵軍…前朝滅亡前,皇城里有數不清的年輕高手,他們錦衣玉食,拿走了前朝大量資源,他們明明可以誓死守護京師,可一個個貪生怕死,簡直讓人難以理解。”
“呵呵呵…閆竟原執意要煉制四品丹,除了巴結皇帝外,他也可以賺到大量銀子…真是一本萬利。”
史英南冷笑一聲,表情輕蔑,不知道是在嘲笑皇朝腐朽,還是在自嘲自己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呵呵…”
秦近揚笑了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這是人類的天性,別說消息相對閉塞的武道世界,哪怕在科技發達的前世,還不是一模一樣?
真正有錢有閑的工作,從來不會出現在招聘軟件上。
都有兒子閨女來繼承。
甚至,還會想盡辦法,把侄子外甥弄進來,一起占坑位。
太陽底下從來沒有新鮮事。
“目前是什么情況?皇帝已經下令煉制四品丹了嗎?”
兩個人沉默了幾息,秦近揚開口,打破僵局。
“唉,別提了!”
“我師父還在想辦法勸阻皇帝,而閆竟原已經悄悄在煉制四品丹…今天早晨,第一批丹藥已經出爐。”
“不得不承認,閆竟原有些本事,四品丹效果出類拔萃,甚至超過預期,皇帝龍顏大悅。”
史英南又一次唉聲嘆氣。
“啥?都煉出來了?”
“那還說個屁?木已成舟,過去的事情就別想了,讓由神醫想開點吧。”
秦近揚哭笑不得。
他還以為四品丹和療傷丹在僵持狀態,原來對方已經把水晶都推了。
“邱先生臨死前,師傅和閆竟原承諾,丹藥會以邱先生的名字來命名。”
“師傅雖然氣,但還是去找閆竟原,按照約定,應該以邱先生名字命名丹藥…可誰能想到,閆竟原連丹藥的名字,都要去諂媚皇帝。最近皇帝寵溺元妃,閆竟原居然以元妃的名字給丹藥命名。”
“雯樓丹…這什么鬼名字,就因為元妃本名叫元雯樓。”
“本來,這顆丹藥應該叫邱民丹…邱先生胸懷萬民。”
每次提起閆竟原的名字,史英南都氣的牙癢癢,恨不得把閆竟原的腦袋填在糞坑里,讓糞活生生淹死他。
“這…這貨真夠不要臉的。”
秦近揚以前沒有見過閆竟原,太丹院官員不上朝,他甚至想會會這個老狐貍。
“那現在由神醫的情況怎么樣?”
秦近揚又問了一句,但愿由神醫別被氣出個三長兩短來。
“被氣到吐血,吐了好幾次,現在還在床上癱著,連我都被趕了出來。”
“你是不知道閆竟原有多畜生,師傅得知丹藥成型,名字也被御賜為雯樓丹,已經頭暈目眩。這時候太丹院那群庸醫,居然故意去嘲諷師傅,有幾個畜生血口噴人,甚至污蔑師傅貪墨太丹院的經費銀兩,辱罵我師傅是個酒囊飯袋,住在太丹院騙吃騙喝。”
“沒錯,師傅確實喜歡飲酒,可當初閆竟原拉攏師傅時,口口聲聲承諾過,太丹院天天有酒喝,都是御用美酒。”
“師傅氣不過,收拾行囊,直接離開太丹院。”
“閆竟原最后才出現,他都沒有責備那些羞辱師傅的庸醫,只是假惺惺的送別師傅…”
史英南捏著桌面,雖然閆竟原沒有出言羞辱師傅,但他明明可以制止,為什么不站出來。
端起碗吃飯,放下碗就罵娘。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畜生。
“唉…”
秦近揚嘆了口氣。
閆竟原應該沒有主動去嘲諷由銅瘟,甚至其他庸醫嘲諷,都沒有閆竟原授意。
由銅瘟的存在,本身就是太丹院的一根刺,他來太丹院辦事,已經說明了太丹院是一群酒囊飯袋。
這群人表面上在羞辱由銅瘟,其實是在辱罵內心那個沒用的自己。
動了太多人的利益,別人恨不得喝你得血,如今事情塵埃落定,誰還會給你好臉色。
更何況,你還是散醫盟的盟主,兩派關系緩和,但只是表面,他們內心還是水火不容的狀態。
閆竟原更不可能阻攔,畢竟,自己還需要手下辦事。
“師傅回來時,整個人瘦了一圈,看上去都蒼老了好幾歲…”
“他老人家越想越氣,越想越不甘心,便令我買了一院子的烈酒…”
“皇天不負有心人,師傅狂飲烈酒,不眠不休,終于在殘方的基礎上,再次找到進階方式,他研究出了更高效的四品丹丹方。”
“如果按照這個方子煉制丹藥,效果比雯樓丹還要厲害。”
“也是幸運,邱先生還活著的時候,早早送給過師傅一團不落真火,這團火焰沒有經過特殊處理,所以無法煉制療傷丹…但這團不落真火卻可以煉制全新四品丹。”
史英南表情猙獰,整個人的氣息都飛揚跋扈了起來,仿佛一直在醞釀這幾句話。
“然后呢!”
秦近揚眉毛一挑,頓時間亢奮了。
這不就燃起來了嘛。
接下來,由神醫強勢復仇,裝逼打臉的劇情陸續該出現了。
好像沒那么樂觀。
史英南臉上的亢奮僅僅出現了一瞬間,突然就又萎靡了下去。
“唉…”
“師傅拿著全新的丹方,直接找到皇帝,并且把前因后果全部訴說了一遍。”
“師傅請求皇帝下旨,讓太丹院的雯樓丹改為療傷丹,他承諾新四品丹絕對比雯樓丹高效。”
史英南連連苦笑,原本年紀輕輕的一張臉,甚至出現了不該有的滄桑。
“有沒有一種可能…兩種四品丹,皇帝全都要!四品丹這種東西,肯定是越多越好,優秀的給皇族,其次賞賜給朝臣…普通兵卒算個屁啊。”
秦近揚一針見血。
史英南盯著秦近揚,愣了一下,滿臉哭笑不得。
“其實師傅和皇帝談了條件,要煉制新四品丹,就必須讓太丹院把雯樓丹改變為療傷丹。”
“師傅愿意用自己手里的不落真火,換走太丹院的那枚不落真火…甚至師傅愿意坐鎮太丹院,親自煉制療傷丹。”
“其實師傅手里有個殺手锏,他只要接觸到太丹院的那枚不落真火,就可以將其永久定格,從此以后,太丹院就只能煉制療傷丹。只要木已成舟,皇帝也只能被迫接受,畢竟雯樓丹不可能再有了,療傷丹真真切切能挽救生命。”
“這個殺手锏,也是師傅苦思冥想的結果,師傅只需要有個接觸真火的機會,就能絕殺閆竟原。”
史英南幽幽說道。
“皇帝同意沒?”
秦近揚急忙問。
“同意了!”
“但皇帝不是傻子,他規定了時間,讓師傅三天內煉制出新四品丹,并且要全面超過雯樓丹。”
史英南道。
“這不就對了嘛!問題已經全部解決,以由神醫的本事,我相信他能煉制出頂級四品丹,既然勝券在握,你怒火什么?”
秦近揚松了口一口氣。
皇帝開了金口,那就不能出爾反爾,否則朝臣誰還敢信你的話?
金口玉言,有時候也是對皇帝的一個掣肘。
所以皇帝一般不會亂下旨意。
唯一可惜的點,是四品丹藥何其珍貴,由神醫一口氣送給皇帝,簡直血虧。
當然,這是站在凡夫俗子的角度,在由神醫眼里,可能一條普通的生命,就勝過幾萬枚金葉子。
場面又陷入短暫的沉默。
史英南表情復雜,下意識笑了一下,這是一種被氣到極致的冷笑。
“如果事情真的順利,那確實勝券在握,可閆竟原卑鄙無恥啊。”
提起這個名字,史英南手掌又捏在一起。
“聽聞師傅面圣的事,閆竟原連夜跑到師傅的院子外,要求見師傅。”
“師傅不見,他居然當眾拿出藤條,直接扔了上衣,就要負荊請罪,他還在門外談起當初兄弟情深的點點滴滴。”
“也怪我師傅軟耳朵,他一時心軟,就允許閆竟原進來。”
“其實一開始,師傅內心很警惕,但閆竟原這老狐貍,就只是陪師傅飲酒敘舊,嘴里只字不提師傅面圣以及新四品丹的事情…”
“我當時也在院子里,這畜生又是哭、又是懺悔,口口聲聲對不起邱先生,他把丹藥名字的事情,全部推諉在皇帝和元妃身上,一副他受了委屈的嘴臉。”
“那一夜,兩個人喝了很多酒。”
史英南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第二天,師傅要開始煉丹。”
“你猜怎么著?煉丹需要的一味重要藥材,還在路上運輸,卻被太丹院十倍價錢收走,商行的違約金直接送到師傅面前。”
“詭計啊…都是閆竟原的詭計,喝酒就是陰謀!”
史英南一拍桌子,血壓肉眼可見的上升。
“閆竟原煉丹天賦不如師傅,但也號稱是中州第二,他全程研究雯樓丹,順著師傅的思路,開始對新四品丹開始推演分析,雖然一無所依,但畢竟到了師傅的院子…通過味道,他判斷出師傅對一味藥材很需要,偏偏這種藥材稀缺,且生長速度極慢。”
“回太丹院的路上,閆竟原就派人攔截了所有藥材…太丹院出手,哪個商行敢不聽話?”
“師傅回過神來,立刻去其他商行買藥…可惜,已經晚了,所有商行,全部缺貨。”
“三天時間,師傅只有三天時間。”
“這種藥材生長環境特殊,國外也沒有,想種植出一株,最快也得半年之后…師傅唯一的路,又被堵死了。”
史英南搖搖頭,滿臉都是絕望。
“師傅在御書房承諾過,如果三天內沒有煉制出超過雯樓丹的新丹,就把新丹的丹方無償送給太丹院,還有他的那枚真火,也捐贈給太丹院。”
“皇帝不會欺騙師傅,但皇帝也不允許別人欺君啊。”
史英南搖搖頭,滿臉都是辛酸和苦澀。
“這…可以找皇帝告狀,說明情況…呸…罷了,我多嘴了。”
秦近揚下意識想爭辯。
但再一想,皇帝坐在龍椅上,俯瞰手下斗雞。
不管誰贏,其實最終都是自己贏。
愿賭服輸,皇帝只需要等結果,完全沒必要插手。
“完了,沒戲了!還有不到兩天時間,我師傅的所有心血,都被閆竟原掠奪一空。”
史英南站起身來:“秦兄,既然你身體無礙,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我在皇都沒有朋友,其實也是心里郁悶,來找你吐吐不快,怨氣說出口,我心里也舒服多了。”
“你放心吧,我師傅雖然心力交瘁,但輸就輸了,他能想得開。”
“你很快就會四品,以后如果有機會,我盡量幫你弄到幾枚雯樓丹…真晦氣,明明是自己家的丹藥。”
話音落下,史英南轉身離開。
“這事…”
秦近揚起身送別,心里也不是個滋味。
太子東宮!
韓公公跪在地上,不住的發抖。
太子躺在床上,滿臉虛弱,太子妃站在一旁,表情憂愁。
“唉…”
看著人不人鬼不鬼的韓公公,太子幽幽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20萬大軍啊。
“殿下,老奴有罪,老奴對不起你。”
韓公公重重磕頭,老臉滿是淚水。
“這次孤犯病,頭暈目眩,話都說不出口,總之…多虧了你的丹藥。”
“你也算聰明,居然能想到讓北鷹飛將幫忙來送丹…不瞞你說,孤病重的這幾天,不見任何人,幸虧是太子妃的貼身侍衛,如果是別人,孤還真不敢隨便服用丹藥。”
“不管你在軍隊犯下什么過錯,這次你有心了。”
太子咳嗽了兩聲。
身為太子,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其實這病情躺一段時間,就會潮水一樣褪去。
其實也有不少人獻上丹藥,但宮里不懷好意的人更多,太子發病時言語不方便,根本無法辨別,就所幸一刀切拒絕,除非是特殊信任的人。
巧了,秦近揚不牽扯其他皇子利益,可以算是特殊人群。
韓公公聞言,目瞪口呆。
秦近揚給太子殿下送丹,他已經知道了。
但他沒有想到,秦近揚居然是以自己的名義送丹。
這樣一來,他本可以領到的獎賞,就沒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