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做了一個夢。
在夢里,自己是一直蝴蝶。
蝴蝶在大洋彼岸扇動了一下翅膀,另一頭的廁所馬桶里水花突然就打了個旋。
然后周游就跟著所有的污穢物一起被沖進了下水道。
腥甜的味道出現在周游的喉嚨,他終于從恐懼和迷惘的絕望中清醒過來。
他的左手摸著脖子,手掌上傳來滑膩而溫熱的感覺,那是血液。
到這時,周游終于想起自己為什么在這里,而這里又究竟發生了什么。
瘋狂剪刀,這個謝治留下的后手,在片刻之前,剛剛用那把湛藍色的巨大剪刀劃過了周游的脖子。
迷惘與恐懼隨著剪刀的滑落擊穿了周游的心智,在那一瞬間便將周游帶到了巨大月亮世界最為恐怖的絕望當中。
在那里,周游迷失了自我。
白色的紅色的魚簇擁著他向前游動,深色的淺色的泡沫匯聚成漫天飛舞的水波,漆黑的明黃的顏料桶潑灑出清濁分明的天空,而那天空的頂上便是一輪巨大的月亮,巨大的月亮向周游眨著眼,那是一輪巨大的眼睛。
恍忽之間,周游覺得自己突然就變了。他不再是人,它變成了游魚,變成了走獸,變成了山川與湖泊本身,變成了尚未成型的受精卵,而后變成了蠕蟲,浮毛從身上長出,鱗灰里又長出薄薄的翅膀。
而后,便是那只扇動翅膀的蝴蝶,在巨大月亮的光輝下,蝴蝶對抗著海上的風浪,只一瞬間,天與海的距離倒轉,深海的兇獸就長著深淵一樣的巨口,海面吞噬了名為周游的蝴蝶。
周游很難描述那種絕望的感覺,他只感覺到一個又一個以自己為主角的場景,在每一個場景里,自己的重要性都在降低,從一個基礎的人迅速變成裂解的分子和原子,而那世界卻越來越大,自己就如同那絕望世界里微小的塵埃,直到周游再也沒辦法找到自己。
打破這種絕望的,是周游腦子里的破碎聲。
清脆的破碎聲,讓周游終于從絕望里回過神來。
脖子被剪刀劃過,握著脖子的左手,手掌上全是鮮血。
按理說,周游已經死了。
但這精神幻境層層嵌套克來因泡的機制下,時間被無限拉長,長到即使這樣的致命傷害,在周游的身上,都仿佛靜止了一般。
血液從傷口里噴出,但卻只噴涌到傷口外一毫米的地方。
因此,周游暫時還活著。
但此時,周游的注意力卻不在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死去。周游的注意力,被先前的那一聲清脆的破碎聲,給拉扯到了自己的腦子里。
在先前的那一瞬間破碎的,是周游腦子里的抽獎機器。
當周游轉而看向自己腦海中的心靈宮殿時,他看見了一左一右兩臺命運抽獎機的破碎。
一開始只是屏幕的破裂,但當周游看向那破裂的屏幕,才發現那抽獎機的搖桿竟在一瞬間脫落,掉到地面去。而當周游想要撿起那根搖桿,兩臺抽獎機竟如同干枯的沙礫一般瞬間土崩瓦解,待到周游反應過來時,宮殿里只剩下晶瑩的碎屑。
墨綠色的0和1圍繞在那碎屑周圍,凝聚成小塊晶瑩的記憶球。
周游伸出手去,觸摸那顆記憶小球,有關告死鳥謝蕓與命運抽獎機的戰斗記憶在一瞬間涌入他的腦海,這一刻,他終于明白過來,原來自己腦子里的這兩臺抽獎機,包括所謂的穿越系統,都是數字奇跡的陰謀,只要他使用過命運抽獎機提供的獎品,按照穿越系統提供的任務一條一條完成到通關,數字奇跡便能夠通過這一次又一次的使用,最終反客為主地獲得周游身體的主導權。
命運機器,或者說數字奇跡組織的最終目的,是通過這樣的和平演變一點點地占有穿越者身上的那些可能性。只要有了這些可能性,數字奇跡組織就能夠擺脫巨大月亮世界意志的控制,給全體數字人一個劇本上沒有的未來。
隨著告死鳥謝蕓與命運機器的戰斗記憶不斷涌入周游的腦海,周游終于明悟過來,之前在鹽水負清大學里傻傻地相信穿越系統的自己,究竟有多像個白癡。
原來,連自己腦子里存在的這些“系統”都不可信......
周游還想繼續思考。
但瘋狂剪刀看見他的眼睛里恢復了清明,下一輪攻擊此時又撲了過來。
周游不躲不閃,只是木然地看著那把剪刀從上到下將自己噼開。
眼睛里的風景很快散開,一左一右往兩邊飄去。
啊,原來,被人從中間噼開的感覺是這樣的。
與之前被數字奇跡長老會欺騙的感覺不同,那一次,被撕裂開的周游其實是以一種數字的形式在重生,數字奇跡奪走謝治的可能性,但他們仍舊需要穿越者的身份,他們將穿越者的身份從謝治的軀體里剝離,嘗試放置到新的數字人身軀當中。
但這一次的死亡,本質上是一種湮滅,瘋狂剪刀從一開始就抱著要讓周游尸骨無存的目的,從原子結構上來拆分周游,從而好讓他的主人,也就是此時正在地球的謝治真正意義上地得以從這個世界解脫。
周游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整個魂魄都飄飄蕩蕩地飛了起來,仿佛瘋狂剪刀的那一剪,徹底地將自己的一部分從這個世界當中抹除了。
到這時周游還忍不住思考:
“原來,謝治留下來的這個化身這么強。”
“看來,自己這具身體的真正主人,在穿越之前,果然是一個堪比調停員的戰斗力等級。”
周游這樣思考,一邊覺得自己的腦子空蕩蕩的。
耳邊傳來了瘋狂剪刀的聲音。
“你知道人的靈魂有多重嗎?”
“每個人的靈魂都只有21克。而我的剪刀,每剪一刀,就可以剪去你靈魂當中的1克。”
“因此,從第一刀下去,到你的整個人像原子一樣從這個世界里消失,最多只需要21刀。”
最多只需要21刀。
周游想到了撲克牌賭桌上的21點玩法,當然,21點的玩法其實和這21刀并不相同,但周游只是想到了21點的另外一個名字,黑杰克。
而黑杰克也有另一個典故,那就是開膛手。
周游努力地用兩只分開的眼睛看向瘋狂剪刀,在重重疊疊的影子里,他終于第一次看懂瘋狂剪刀的樣貌。
長短不一的剪刀固定在它的手上,它的整個左手,每一根拇指都是一柄剪刀的刀刃。
而那瘋狂剪刀的身軀,那身藍黑色的西裝禮服,筆挺的領帶,此時的周游也終于第一次理解了這位情緒化身服飾的真正含義。
“原來,瘋狂剪刀所投影出來的形象,就是開膛手。”
周游突然想起來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所領悟到的有關情緒化身的定義。
負面情緒的積攢會聚集出足以產生實體形象的能量,而這種負面情緒累計的實體形象,就是超人們的情緒化身。
所以說,情緒化身,從一開始就是負面的,從一開始,它們就是負面內容的投射。
就好比,王大擺的鍵盤俠化身,以及張紅棉的緋紅誓約與漫天的血雨。
而謝治的負面情緒化身,就是那位在歷史上留有名字的連環兇手。
它被謝治叫做瘋狂剪刀,但實際上,它的真實名字,是“開膛手杰克”。
在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倫敦,以極其殘忍的方式連續殺害多名女性的連環殺人犯,大洋彼岸文化領域最為臭名昭著的兇手之一。
周游嘆了口氣,或者說,他試圖嘆一口氣。
原來,自己一直以來,都沒能正確意識到一切。
原來,從一開始,自己穿越到的這個人,就是一個惡人。
而且,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十惡不赦、罪大惡極的惡人。
甚至有可能,自己穿越到的這個人,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惡人,沒有之一。
在這一瞬間,周游想到了謝治的身份。
一個循環者,一個能夠在巨大月亮世界將自己的人生瘋狂重啟三萬多次,并且沒有讓自己陷入任何形式的瘋狂當中的人。
這樣一個人,他內心深處又該積攢多少的負面情緒呢?
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在他的身邊以瘋狂剪刀的形式凝聚,而這,又是多么精純的一種惡念?
新一輪的剪刀攻擊又一次落到了周游的身上,周游感覺不到疼痛,可能是因為時間的停滯,也可能是因為感觸痛覺的那一部分靈魂已經被瘋狂剪刀從這個世界當中分割。
被分割走的靈魂如同一縷青煙在半空中消散,化為齏粉。
“讓我來考考你一個問題,一個新的問題。”
瘋狂剪刀的聲音如同索命的惡鬼,飄飄蕩蕩,似遠似近。
“二十一,減去三,等于多少?”
周游想說19,但他發現他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
但瘋狂剪刀的本意也不是讓自己說話。它只是沉浸在某種虐殺的愉悅當中,周游看得見那種猶如實質的黑氣,黑色的負面情緒在瘋狂剪刀的背后不斷疊加,比當時周游在大禮堂里所看見的告死鳥背后的黑氣還要猖獗。
“哦,我忘記了,你已經沒有說話的功能了,因為我剪去了你的舌頭。”
又是一次攻擊。
“那我又有一個新的問題。二十一,減去四呢?”
這下,周游連看見的權利都消失了。
因為這一次,瘋狂剪刀剪去的,是周游的眼睛。
色彩和光亮就好像突然消失一般,所有的事物都看不見了,只剩下純黑。
又或者說,連純黑也算不上,因為世界里沒有白色的對比,所以黑色的顏色就只剩下虛無。
而后第五次攻擊又接踵而至,這一次,周游失去了聽覺。
接下來的一切就都和周游無關了。
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人,更像是一個能夠思考的死物。
也許瘋狂剪刀的第六次第七次攻擊連同他的四肢一起剪去了,但這些周游都無法覺察。
周游能夠感受到的,就只剩下無盡的虛無。
所有的虛無都滑落向絕望。
但倏忽地,連絕望都不剩下了。
仿佛一把剪刀卡察一樣剪掉了周游的腦子。
于是周游的靈魂就像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在上下左右都深不見底的精神深淵里飄遠。
在所有的意識都消散之前,周游的最后一個念頭是:
“是啊,這就是死亡。”
而后電視屏幕就這么突然關機。
如果沒有意外的出現,到這一刻為止,謝治已經完成了他的穿越大計。
周游雖然沒有徹底死亡,但失去了五感,失去了四肢,又失去了思維與靈魂的連通,即使周游的身上有著再大的可能性,都再也無法影響謝治的穿越計劃,更加沒有可能將謝治從地球上重新拉回巨大月亮世界當中。
謝治想要的,就是這種介于生命與死亡之間的狀態,他不知道周游能否繼承自己循環者的特質,但只要周游永遠保持這個狀態,不會真正的死亡,也就不會真正意義上地將這個世界重啟。
但,意外,確實發生了。
渾渾噩噩的周游在那無邊無際的虛無里飄著,在他的感受里,也許過了一個世紀,也許只過了一秒鐘,但總之,在所有的虛無縹緲中,一個驚雷一樣的聲音突然在虛無里炸響。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層層疊疊,此起彼伏。
如同在一鍋滾油里倒入一碗涼水,只頃刻之間,所有的水和油就都跳動起來。
一個念頭傳遞到周游的腦中。
“緋紅誓約,死了。”
而后是記憶,屬于緋紅誓約的,與王大擺戰斗的記憶,在這一刻也傳遞到了周游的腦中。
于是周游在一瞬間便明白了緋紅誓約的真正身份,也明白了王大擺為什么要與緋紅誓約戰斗,而緋紅誓約又是如何用盡渾身解數保全它的食物。
“原來,緋紅誓約并不是一個獨立的情緒化身,它雖然出現在我的腦海里,但是它一直都是張紅棉的遠程操控化身,而張紅棉,也一直都沒有死…”
周游終于明白了緋紅誓約的原理。
那是一種遠程操控型的化身,并且是這個世界上操控距離最遠的遠程操控型化身之一。
緋紅誓約能夠模擬多種不同的誓約狀態,有緋紅誓約本身、緋紅誓約的操控者、緋紅誓約的復制品,等多個形態,由遠離戰場的主人“張紅棉”多線程操控著,同時完成不同的行為。
張紅棉不需要給緋紅誓約提供任何的精細操作要求,只需要向緋紅誓約傳達粗糙的行為意圖,緋紅誓約就會自動理解張紅棉的行為意圖,最終按照自己的智能來完成這些目的。
從自己進入“張紅棉”的幻境,到自己從幻境中將所謂的張紅棉救出來,再到緋紅誓約化身出現在自己的心靈宮殿、自己能夠借助緋紅誓約化身的力量進行戰斗,最后再到緋紅誓約爆炸成漫天的微型小蜘蛛,與王大擺進行進一步的纏斗,這些,都是緋紅誓約的真正主人——那個此時此刻不知道在哪里的張紅棉,對緋紅誓約遠程下達的一種指令!
為什么緋紅誓約從來都沒有被任何一個人徹底消滅過,為什么明明心靈幻境的副本已經這么多年了,早就超過了副本的保質期卻還能夠被讀取,恰恰是因為張紅棉從一開始就沒有死亡過,她甚至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地下場過任何一次戰斗!
沒有人能夠找到張紅棉的真身,因為對于他們來說,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張紅棉還存在一個真身,而他們平時所看到的所有和緋紅誓約有關的狀態全部都是虛假的。
而張紅棉的目的,就是為自己找到更多的優質養料。她會裝作已經死亡的超人前輩,從千萬個有著超人資質的超人備選中找到能夠將緋紅誓約從心靈幻境中拷貝出來的合格者,并在他們的心中種下緋紅誓約的第二化身,那之后慢慢地蠶食他們,直到他們再也無法離開緋紅誓約,而他們的心智也因此變成一個再難思考的空殼。
就像被蜘蛛吸食過后的空繭。
“原來,張紅棉甚至不叫做張紅棉,她有千千萬萬個名字…”
這一刻,周游終于明白,自己又一次被嘲弄了。
原本以為張紅棉是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以后唯一的慰藉,心靈幻境之內心與心之間的交流是周游自來到這個世界以后為數不多還能夠體會到溫暖的時刻,而現在,周游終于明白,連同這一種溫暖,都是假的。
所有人接近自己都是為了有利可圖。
所有人接近自己時的身份都只是為了更好地欺騙自己所設下的誘餌。
周游想溘然地再嘆一口氣,但他已經沒了五感和四肢,又沒有了任何的知覺,連這次記憶的重塑還是伴隨著緋紅誓約的爆炸而回光返照的,在他想要嘆氣的這一刻,這種回光返照已經逐漸消散了。
他的內心深處,負面情緒不斷地積攢,以指數級別地成倍增長,但是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沒有任何的發泄口,因為此時的周游,已經沒有任何的方式再來發泄了。
他就要死了。
而他的死法,還是這個世界上,也許沒有人比他更憋屈的死法——被瘋狂剪刀的二十一刀,一刀一刀地片死,就像那些在桉板上的,被切成生魚片的三文魚。
但,就在這時,一個新的聲音從他的內心深處傳來。
那個聲音仿佛突然出現一樣,含混不清,但又確鑿地出現在周游的心里。
“窩囊。”
周游沒有聽清。
但他聽見了這個聲音。
“你說什么?”
周游一愣,因為他意識到,這個聲音,來源于他自己。
“我說你,窩囊。”
那個聲音說。
周游的眼前突然地亮了起來。
不,也不能說是“亮了起來”,或者說,更貼切的說法其實是,“暗了起來”。
因為周游確鑿地意識到,此刻,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并非一縷亮光。
那是一道比所有的黑暗都要黑暗的影子,那道影子比整個世界上最深邃的黑暗都要漆黑。
那道影子轉向自己,周游從那道影子的臉上看見深淵一樣的眼睛。
“你就沒有想過,去報復他們嗎?”
那影子張開嘴,漆黑的嘴里發出聲音,那聲音讓周游入迷。
“你是誰?”
周游的意識里出現各種各樣的疑惑,但最終他還是梳理出了下意識的那一句問題。
但那影子并不回應他,只是繼續又說了一遍。
“我說你啊。”
“你就沒有想過,去報復他們嗎?”
巨大的影子朝著周游伸出了手。
周游恍忽著,不知所措。
“我要,怎么報復他們?”
那影子笑了起來。
“我們可以讓世界毀滅的。”
“你和我。”
巨大的影子牽起了周游的手。
這一刻,周游終于知道了那影子的名字。
那是自己的情緒化身。
自己應該叫他…
“沸騰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