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已向晚,飄落了燦爛。
凋謝的世道上命運不堪。
身著宮裙的女子靜靜坐在凄冷的宮殿中,往日繁華熱鬧的皇后寢宮此刻一個侍女都沒有,連燭火都無人燃起。天色黯淡時,陰影籠罩。
皇帝緩步踏入其中,每一步都很沉重。他好歹也是到了第七境多年,就算現在無法專心修行,體魄強健也遠超凡人。這還是他第一次覺得,身體如此疲憊。
一天之內,發現兩個最愛的女人都是別有用心。如果說對宮妃只是愛色而已,對皇后他是真的當成一生之伴。
想不到連她也是假的。
甚至于此刻站在她的對面,他都認不出這張臉。
皇后的相貌是雍容豐腴的,眼前的女子卻是瘦削凌厲的長相,五官都很薄,客氣地說是不太好看。
對面不識,恍然間思緒翻涌。
看著她白衣如舊,神色幾分冰凍。
半晌,他終于出聲道:“你自我還是皇子的時候就跟著我,當初我并不得勢,你是怎么知道我會成為太子而后登基的?若不是,你豈不是跟錯了人?”
“天師能看到每個人的命途。”對面那個最熟悉的陌生人,也終于開口:“伱注定是要當皇帝的,我比你還早知道。”
在皇帝到來之前,她不愿意吐露哪怕一個字。
“所以你終究是熒惑的人。”皇帝深吸口氣,久久未出。
方才李乘風說的時候,他還不愿意相信。
這張臉他不認得,監國府的高層卻認得。上一次監國令親手逮捕的蕭無顏,最終被拿下時恢復了本來面目,與其一模一樣。
方才李乘風已然親自去天北獄中查看,蕭無顏依舊被關押其中。眼前的女子就算不是她,也肯定關聯甚密。
可即便如此,皇帝還是抱著一絲期望。
直到她親口說出。
若是旁的來歷,他還有保住她的希望。若是熒惑出身,那再沒有一絲回寰可能。
“陛下,對臣妾不必再心存善念。可以對外說熒惑妖人刺殺了皇后,又偽裝成她的樣子,被你洞察而后擒住斬殺。”她搖搖頭,道:“只是海兒是無辜的,我這些年從未與他講過半字真相,希望你可以待他如常。就算不讓他繼位,也別因我而…”
“放心吧。”皇帝打斷了她的話,“不論母親是誰,他始終是朕的孩子。”
她說的海兒,自然是二皇子。
頓了頓,女人才說出一聲:“謝謝。”
皇帝又問道:“你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蕭無音。”女人答道:“之前被抓住的蕭無顏,是我孿生妹妹。”
“你二人倒是都施的一手好變化。”皇帝冷笑一聲,似乎站得有些累了,手扶住旁邊一張椅子,而后輕輕坐下,“說一說你的事情吧。”
“我…”蕭無音囁嚅了下,道:“我一出生就是蕭家的女兒,自幼便準備修行祖傳的靈狐幻形之法,直到十二歲那年,蕭家為人所滅…天師將我姐妹二人救出。”
她緩緩回憶著,從年幼開始直到加入熒惑,一樁樁、一件件,許多都和朝廷沒有關系。但是皇帝還是靜靜聽著,并不覺得不耐煩。
“那年天師突然說,有一樁重要任務,我們姐妹必須有一個人去做,可能要很多年不得自由。”蕭無音繼續道,“我是姐姐,自然搶先。”
“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是要頂替武家的女兒,嫁給當朝皇子。”
“自從八十年前那次宮廷大亂之后,朝廷對于出入宮中的人審查極嚴。而當時的你已經在外開府建衙,相比于入宮是更加容易滲透的。”
“天師說要布一個長遠的局。”
“呵。”皇帝又笑笑,“著實處心積慮。”
“我花了幾個月時間暗中觀察武家的那女子,之后在她嫁給你的前一天將其頂替,從此成為了你的正妻。天師只是讓我先安心生活,幾乎不會給我指派任何事情,數年間才會找我一次,只有我妹妹與我聯系。”
“我的生活,突然就平靜下來。”
“幾十年來,我真的就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許多次醒來,會以為自己真的是當朝皇后。”她說到這里,也苦笑了一下。
“直到三年前,天師命我安排一個人入宮,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終究是見不得光的。我當時險些想要拒絕,可是我的妹妹、我的身份…這些東西都在他們手里,我不敢。我已執掌后宮多年,想要放一個女子進來自然容易。”
“宮鈺兒?”皇帝問道。
“不錯,你果然也一眼就相中了她。”蕭無音抬眼,“天師讓我二人營造出宮斗的假象,人人皆以為我們不睦。但其實斗來斗去,都是熒惑的棋子罷了。”
皇帝以手扶額,似乎有些難以接受。
“之后他們還屢次針對武家,其實就是想迷惑朝廷,讓你們覺得熒惑企圖削弱武家和我的勢力,這樣反而會讓我的地位愈發鞏固。”
“這很有效。”皇帝道:“如果不是這次的昏招,你們已經成功了。”
“昏招?”蕭無音聞言又是一笑,“天師是不會有昏招的,今天之所以會發生這些事情,是因為我和他們不是一條心了。”
“哦?”皇帝重新看向她。
“是從上次我妹妹被抓住以后,我便開始了掙扎。”蕭無音望著宮殿的穹頂,略微出神,“我這輩子在宮中生活的年頭比在熒惑中長許多,我唯一的牽掛便是我妹妹,可是她進了天北獄。我還幫他們做事,是為了什么呢?”
她再與皇帝對視一眼:“而且我與你夫妻感情,這么多年…不是假的。”
皇帝默默將視線挪到別處。
“天師布局多年,終于要到了發動的時候,他開始頻繁地聯系我,給我傳遞消息的人換成了宮妃。但是我在宮中眼線眾多,稍加留意便知曉了熒惑給她傳遞消息的渠道。”
“我之前曾一度想將宮妃殺死,從此做一個真正的皇后,不再與熒惑的人有半點聯系。”蕭無音又道:“可就在那天,我收到了天師的信,告訴我準備好去銷毀一樣東西。”
“之后便是那具真正的武家女兒的尸體,被從湖底挖了出來。這么多年他們居然一直保存這具尸首,這令我毛骨悚然。天師這是在向我示威,他只要想,他還是可以輕易毀掉我。”
“這些天我又幫他們安插了不少人手入宮,雖然他們沒有通知我,可是我從宮妃處得知,將有大計劃在青鴻宴上發動,而且這次的計劃里…包括刺王殺駕。”
“所以你殺死她,并且拋尸青鴻苑,希望阻止這場宴會?”皇帝問道。
事情到了這里,就已經能猜測得到了。
“不錯。”蕭無音承認,“我不敢與你說明,只能用這種方式阻止青鴻宴,再引來徹查宮中,我可以順勢將熒惑安插的人手都清理掉。”
“你還是為了保護朕?”皇帝的語氣似乎有些嘲弄。
“我也分不清了,是想要保護你還是保護我自己。”蕭無音嘆息一聲,“但世事如此,一個人做一件事,不是經常能想得清楚原因的。”
“如果依照你的計劃,青鴻宴前宮妃被發現,宴會被阻止,而后徹查宮闈…”皇帝沉吟道:“未嘗不是一個好的結局。”
“只可惜…”蕭無音道:“我還是想不到一些事情。”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皇族的那位守護者會在這一天帶著閨女跑去青鴻苑偷雞,提前發現了尸體…她也想不到,那個閨女的徒弟只用了一個多時辰,就在線索幾乎斷絕的情況下聯想到了她身上。
“若沒有楚梁,可能這件事真就這樣過去了。”皇帝道。
“他也是天師計劃里算錯的一環。”蕭無音道:“在他的預料中,這個時候進宮的本該是蓬萊上宗的人馬,而金龍找上的人,應該是楊神龍。”
“他不是能看到每個人的命途嗎?”皇帝冷笑。
“可能…不是任何時候、任何人都能看得清吧?”蕭無音也自嘲似地笑了笑,道:“比如我,他不就沒有算準嗎?”
“若事事都按他所料得來,那這天下早就是他的了,八十年前他們也不會失敗。”皇帝冷聲道。
“或許吧,他自詡算盡人心,終究算不透人的感情。”蕭無音也道。
之后是一陣長久的默然。
兩人就這樣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坐在地上,相對無言,直到遠處鼓樂之聲響起。
“青鴻宴要開始了。”皇帝站起身來,“眉…呵,我該怎么稱呼你?”
“叫我蕭無音吧。”女人凄然一笑,“我們蕭家的女兒,生來就是無音、無顏…不能擁有自己的一切,頂著別人的音容活著…”
“事已至此,我希望能做我自己。”
“好。”皇帝點頭答應,而后說道:“蕭無音,你所說的一切,我會讓人去印證。如果你沒有騙我的話,我會給你一個機會,讓你去見見你妹妹。”
蕭無音也站起身來,走上前,像是往常那樣為他整理了一下龍袍的領口與衣袖,輕聲道:“臣妾日暮途窮,從此不能相伴。往后風波險惡,唯愿陛下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