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終于在年關將至的時候,孔子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魯郡陬邑…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催,孔子的心情十分復雜,年紀不大的鄉人們早就認不出他來了,只知道這位老者是大名鼎鼎的孔丘,也是當今趙國國君敬重的人物,他的許多弟子都在魯郡為官,不免對他多了幾份敬畏。
孔鯉與孫兒子思迎著他回到孔氏老宅,一切如舊,這一家人團聚的日子,他們盼望了許多年,終于實現。
這一世的孔子是不幸的,理想比歷史上受到的打擊更大。但他也是幸運的,愛徒顏回、子路尚在,兒子也因為魯國醫療條件的改善,沒有夭折,如今侍奉于膝下,他也不必數次發出“天喪予!“的悲呼…
安頓下來后,孔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子路將專門裝重要簡冊的箱子搬來,他自己瞇著眼睛翻撿,卻不再關心前些日子那些視若珍寶,希望從里面找到所謂天命的《易象》竹簡,而是找出了仍在寫作中的《春秋》…
孔丘的弟子們都知道,夫子在做學問時,文辭上有可與別人商的時候,他從不獨自決斷。然而到了寫《春秋》時就不同了,應該寫的一定寫上去,應當刪的一定刪掉,就連顏回這些長于文字的弟子,一句話也不能給他增刪。
孔子精神抖擻,自從生病衰老以來,難得如此清明過,他坐在案幾前,舉起了手,話語里不帶情緒地說道:“筆。”
子思送上了筆。
低頭書寫了一會,孔子又抬起了手:“削。”
孔鯉獻上了銅削。
《春秋》,這是孔子十年來的心血之作,他的主張已經注定不能實行,便只能根據魯國的史書作了《春秋》。上起魯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下止當下(公元前476年),共包括魯國十二個國君。以魯國為中心記述,尊奉周王室為正統,以夏商為借鑒,文辭簡約,卻蘊含著孔子的“微言大義”。所以吳、楚的君主自稱為王的,在《春秋》中仍貶稱為子爵;趙無恤在黃池與諸侯會盟,實際上是召周敬王入會的,而《春秋》中卻避諱地記載為“周天子巡狩”。依此類推,《春秋》就是用這一原則,來褒貶當時的各種事件。
君子最提憂的就是死后什么都沒留下,孔子希望,能借此把自己的一些想法留下來。這部史書,就是他思想的化身,所以孔子才說,“知我罪我,其唯春秋!。
然而,自從回來以后,發現魯國的一切痕跡都不翼而飛,又在大野澤畔“遇麟”后,孔子卻突然意興闌珊起來。
刮去了之前幾句“微言大義”的廢話,又書寫下遇麟這件事后,他停筆了,喟然長嘆道:
“老朽開私學,有教無類,傳播學問,希望借此讓更多人了解周禮,維護周禮。誰料,懂的越多,就越是不甘于現狀,通過中都和魯國的事情,弟子們看明白了大勢,紛紛投入趙氏門下,趨之如騖,幫趙氏為周禮掘墓,何其繆哉,何其謬哉…”
回想自己的一生,忙忙碌碌,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春秋》亦然,再怎么寫,再怎么費盡心力去褒貶,竊國之人都不會畏懼它。不管麟獸出與不出,我都無法阻止趙子泰亡諸侯,一天下,代周室。他的大勢,是他自己一點點取得的,順勢者昌,逆勢者亡,浩浩湯湯。只希望他對于三代,對于周禮,能存一點善意吧,能夠發揚,不要盡棄。”
言罷,孔子絕筆,春秋至此不再書寫。
他筆下的東西,已經成為了古舊晦澀的歷史,它們是上一個時代的印記,而新的時代,并不需要它們…
就讓斗志昂揚的年輕人去開啟新時代吧,而他仲尼,注定要始終如一,只能抱殘守缺,做舊時代的殉葬者…
“這世上,已經沒有我能做的事了,吾道,窮矣!”
他任由最后的墨跡自己風干,拄著手杖,在兒子孫子的攙扶下,蹣跚地朝屋外走去。
外面,下雪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一場大雪正從穹蓋般的昏暗天空潑灑而下,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離開中原許久的孔丘,是好多年沒見識過如此壯麗的雪景了。
紛紛揚揚無數片,冰涼的雪花在空中飛舞,它們落到城頭,落到大地,落到了孔子全白的發髻上,他抬起頭,唇角微動。
雪地反射的光芒,為何在他渾濁的眼中,竟這么像溫暖的陽光?如夢,亦如幻。
他仿佛看到,早春的太陽下,還扎著總角的自己,蹲坐在地上,用泥巴做成禮器,效仿著鄉中長者祭祀祖先的認真模樣。
他仿佛看到,暮春和曦的風里,他帶著諸弟子行走于山水間,暢談理想與家國大事,那時候的仲尼,意氣風發…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真想,再見到魯地春天的模樣啊!”
是年,孔子遇麟,絕筆春秋,卒于陬邑,后葬于曲阜城北泗上,弟子皆服喪三年…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得知孔子死訊時,趙無恤已至鄴城近郊,他沒有多發議論,只是默默地說了這八個字。
趙侯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發長篇大論,因為,活著的時候不能用孔子,死了卻假惺惺地作祭文哀悼他,這在孔子看來,是不合禮的。
更何況,趙無恤也難以對孔子的一生,做出一個恰當的評價。
歷史上,他本來是春秋戰國諸子中的一位,至多算私學的首倡者,筆下的《春秋》,成了一個時代的代名詞。但是他死后,隨著漢代儒家地位的日益尊隆,孔子逐漸被認為是至圣先師,高于其他一切學派諸子。到了后來,甚至有人認為,孔子曾經真地接受天命,繼周而王。他雖然沒有真正登極,但是就理想上說,他是君臨天下的無冕之王,素王,五百年必有王者興這句話,被認為印證在孔子頭上…
但現如今,孔子的地位,將與歷史上大為不同。
“你不再是一座被后人越拔越高的高峰,也不是‘夫子不出,萬古如長夜’的明月,而是這時代群星璀璨中的一顆。”
“夫子啊,這是你愿意看到的,還是你不愿意看到的呢?”
伸出手,接住緩緩落下的雪花,趙無恤想起了在葉縣小廬內的對話。
對于趙無恤要取代周室、為天子之事,孔子沒有義憤填膺地譴責,也沒有幡然醒悟的祝福。
他只是讓趙無恤靠近,在他手上,用佝僂衰老的粗糙手指,寫下了一個字,然后將趙無恤的手掌合上,權當是送他的唯一東西了。
那是一個“王”字。
“上古倉頡造字,王乃三橫一豎。三橫分別代表天、地、人。一豎,則是指參通于天地人者,是謂王!”
“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而所謂王者,必要兼三才而有之,方能君臨天下…”
“子泰啊,你有王者之志,然有王者之心乎?你,可否準備好了?”
這算是孔子留給他的最后遺言罷。
任由雪花在掌間融化,趙無恤回過頭,他看到了浩浩蕩蕩的趙國大軍,在白雪皚皚的冀州之地,如同一條黑色的巨龍,縱然天氣寒冷,但穿著厚厚冬衣的數千羽林軍兵卒卻十分興奮,一點也不喊冷喊累,一邊喊著豪邁的口號,一邊前行。
因為他們正在做周革殷命之后,再未有過之事——他們搬運著笨重的成周九鼎,遷往鄴都!
九鼎有多重?
江山有多重,九鼎就有多重!
當此時此刻,中原萬里江山,已被趙無恤兼而并之,重如九鼎,趙無恤也能將它們納于心中。
“實至而名歸,夫子,我準備好了!”
公元前476年隆冬臘月,孔子死,九鼎遷,一個名為“春秋”的時代,就此終結!
ps:第二章在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