萇弘遞上來的資料很簡略,卜商,字子夏,祖籍溫縣,世代為趙氏卜官,卜商正好是新一代的傳人,時年十八歲。Ψ≈≈Ψ兩年前,他在父輩的下,得以進入臨漳學宮學習,第一年竟什么都沒干,也沒拜訪學宮先生拜師,而是蹲在石渠閣里,一蹲就是一年,廢寢忘食地將石渠閣里的竹書一覽而盡…
直到第二年春,他才蓬頭垢面地出來,在清泉里沖了個澡后,竟然在學宮里擺攤,以家傳的卜術為諸士人算卦。
卜商的卜術很準,一時間名聲一傳十十傳百,甚至傳到了學宮祭酒萇弘那里去,惹得他也來圍觀。兩人公開斗藝,卜商惜敗,聽說萇弘精通《易》和數、天文,便下拜求學。
萇弘在學宮里,主要是考究樂理,并為趙氏建設天官,也就是天文機構,見卜商博覽群書,才思敏捷,數字功底也不錯,便收了他為弟子。這之后萇弘算出明年冀州分野或有大災,也有卜商一份苦勞在里面。
看上去的確有幾分才學,不過趙無恤卻對此人的字更感興趣。
“子夏…是孔門后進弟子里的佼佼者,后來入魏國做了魏文侯老師,開創西河學派,曾向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等人傳道的子夏么?”
若是,趙無恤可就賺大發了。
瞧他的生平做派,八成就是同一個人,既然言偃陰差陽錯沒有拜入孔門,更年輕的子夏跑到臨漳學宮來,也不足為奇。
趙無恤立刻就圈定了這個人選,等明年開春,他蓄謀已久的衛國、魯國之行正好把此人帶上,親自考校考校…
十月霜降,屋子里雖然燒著炭火,卻依舊寒冷無比,趙無恤不由打了個哆嗦。外面已經在打一更的梆子了,他伸了個懶腰,決定今夜便到此為止。
燭臺已經換好,燭光勾勒出宮裝女婢們玲瓏的曲線,其中幾人姿色頗佳,見趙卿目光掃過來,不由努力挺起了胸脯,心中竊喜白日里畫的妝,貼的花黃沒有白費。
若能被趙卿看中臨幸…她們的心臟突然撲騰撲騰地快速跳動起來。
不了趙無恤目中卻恍若無物,邁著步離開,女婢們的腰頓時就彎了下來,或是沒精打采,或是暗自羞惱。
她們多是中人之家的女兒,進入這“趙宮”里來,何嘗沒有山雞飛到鳳凰枝頭的念想?但首先這趙宮的簡樸令人發指,剛搬到鄴城那會,空蕩蕩一片,和一個普通小邑主家沒什么兩樣。這兩年還好,屋室也蓋起來了,外面看著屋檐高挑十分大氣,里面則偏向舒適,趙卿請人引了一泉溫泉進來,園圃里養了徐嬴夫人喜歡的白鹿,冬暖夏涼。
但內部的人手卻沒有增加太多,畢竟加上迎娶徐嬴夫人外,趙卿一共就四位夫人妻妾,伯羋還遠在魯國。這讓許多人感到吃驚,趙無恤雖然名為卿士,可實際上,疆域和地位遠超齊、秦君主。
要知道,光是秦伯,其后宮就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十多人。齊侯的妻妾就更多了,齊桓公據說宮中有女百余,上一代的齊平公(齊景公)也有三四十個。
就算按卿大夫的標準算,一個夫人,五個世婦(二個媵妾,三個娣)也是標準配置,但趙無恤看上去卻很滿足,來到鄴城三年,絲毫沒有納新的意思,甚至連正眼都不看她們幾次。
于是趙無恤無厭,連親姊都不放過的說法,在趙宮內部的女婢們看來,純屬謠言了。
若是趙無恤知道這些女婢心中所想,大概會直呼冤枉。
他的精力都放在治國上了,在鄴城的時候案牘勞形,每年一半的時間還要去親征打仗,或者巡視郡縣,出訪外國,哪還有心思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
別說在千里之外的南子和伯羋了,他連身邊三位女子都沒法做到雨露均沾。
其實作為貴族,三妻四妾也沒辦法,除了需要家庭的溫暖來緩解壓力外,他還有造人的重任在肩。
趙氏的男丁的確有點稀少,趙無恤的三位兄弟不是戰死,就是卒斃,邯鄲一系又被他連鍋端了永絕后患,僅剩只有堂兄弟趙伊、趙廣德二人,趙無恤將他們分別派到衛國和魯國,為自己看住東方。
對了,還有一位親戚關系更遠的史趙,原本在銅鞮宮當太史墨的副手,趙無恤讓他做了家史,同時也是宗伯。
至于更年輕一輩里,趙鞅這一脈竟只有三人:伯魯之子趙周,趙無恤之子趙操和趙恒。
趙無恤的女兒則有三個。
有了長子的教訓在前,他對兒女的姓名很是上心,在她們滿月時,分別用詩經里最美的句子為她們命名: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婉,這是樂靈子的女兒。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蓁,這是季嬴的女兒。
“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姝,這是孔姣的女兒。
從取名上就能看出來,對三個女兒,趙無恤倒是一視同仁,每月的點心、衣裳、玩好都一模一樣,趙宮的傅姆和下人悄悄地說,趙卿對兒子總是一臉嚴肅,對待女兒卻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容,難道他曾經說過的“反是生女好”是真話?
但對于三位母親,他卻有偏愛。
趙無恤在鄴城時就寢的規律,大致是每隔一天去一位夫人的房里睡上一宿,每個月一半的時間是如此劃分的:樂靈子七夜,季嬴六夜,孔姣兩夜,孔姣被翻牌子的頻率顯然沒有其余二人高。
她只是一介媵妾,地位不如二女是其一,趙無恤對她沒什么感覺,不冷不熱是其二。算起來,上個月他公務繁忙,甚至一次都沒去,前夜被正室夫人提醒,這才想起來。
為了后宮的和諧安寧,還是不能偏愛得太過分啊,何況作為丈夫,這是應盡的職責。
所以今晚趙無恤的腳步,便開始往孔姣所住的別院拐去了。
說起來,他的三位妻妾風格完全不同。
從去年開始,樂靈子便在宮內培養女醫,傳授帶下科和小兒科,每日若仔細傾聽,甚至能聽到她早起授課的清泠聲音。她的別院里裝滿了來自各地的各種藥材,每次趙無恤過去,仿佛是走進了一個中藥鋪,麝香、檀香、藿香,各種氣味應有盡有。
而且她生養嫡子后,正室夫人做的是越來越出色了,時而研制出醒神熏香,讓趙無恤送給臣子作為小恩小惠;時而邀請大夫們的夫人妻妾入宮室中,贈予她們新制出的“藥皂”“補氣丸”“胭脂”,贏得眾女芳心;時而化身白衣天使,帶著女醫們去鄴城平民的居住區里施藥,引得鄴民視她若仙子,年輕一點的孩童甚至一路叩拜,稱她為家母…
總之,一點毛病挑不出,上到趙無恤下到庶民,都覺得這是一位完美的夫人,連帶著嫡子的地位也穩如泰山。
至于季嬴,因為身份有些尷尬,所以一直很低調,趙無恤總覺得她之前和姑布子卿聊過后,有所感悟,頗有些“以不爭為爭”的意思。
在季嬴的打理下,她的居室成了整個趙宮中環境最優越最舒適的地方,溫泉環繞其間,園圃蔬果綠紅相間,林苑白鹿奔騰——就是趙無恤十多年前捕獲那頭雌鹿的子孫,它們被視為祥瑞,從下宮帶到溫縣,又帶到鄴城,跟季嬴尤其親切。
而季嬴,還是喜歡一身紅妝,女兒的搖籃放在一邊,她則輕輕地哼著美麗的《唐風》,操縱紡車,或是一針一線地為趙無恤的兒女們縫出漂亮的新裝。
在季嬴的別院里,趙無恤最能找到家的感覺,在秋風吹拂紅葉的季節,枕在她的腿上,仿佛能一睡不醒…
這種精神上的治療,比起熏香藥丸,其實來的更加有效。
至于孔姣…
趙無恤腳步遲疑了一下,他已經靠近了她的別院,豎人和女婢彎腰邀他入內。還未進門,透過不高的墻,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株大杏樹,彎彎的月亮正掛在樹梢上,和魯國曲阜孔子家宅里那一株很相像。
圍繞杏樹的是一個小池子,地面由青磚鋪就,清澈的泉水從天井兩側溝渠流過,匯入池中,嘩啦嘩啦。庭院里一支竹筒,自己添滿了水以后,然后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這東西名為醒竹,恰逢初冬紅葉滿地的時候,這個裝置也憑添了不少人文氣息,與樂靈子和季嬴處相比頗為不同,也是不錯的體驗。
趙無恤倒是不討厭這里,反而還有點欣賞,他也不是不喜歡孔姣,只是倆人相處時總有一點尷尬,沒有愛情的婚姻便是這樣,很難走進對方心里。
他嘆了口氣,也未停留,走過回廊,木地板上一塵不染,看得出此間的仆人很用心地打掃過,也能看出,這里的主人很愛干凈。
干凈,文靜,這也是孔姣給趙無恤的印象,七年來都沒有變過。
他已經走到了寢室門前,對守在外面的傅姆比了一個噤聲的姿勢,輕輕推開門扉,卻見里面還亮著燈光,一個身材高挑,穿青色深衣,結著云鬢的女子,正坐在案幾前,聚精會神地看著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