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降?”
聽到這兩個字后,高無邳有些不可思議。
此時距離戰斗停止,陣線上已經平靜已足足有半個時辰了。
在高無邳部落入圈套被殲滅,公子陽生部掉頭逃跑后,齊人兵敗如山倒,早就大勢已去了。
許多齊人沒命地朝汶水跑去,試圖泅渡逃離戰場,可大部分人沒法擠到后面,只能被留在戰場。只過了一刻,他們便發覺自己沒渡河其實是幸運的,汶水對岸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支趙軍,數量不少,渡河而去的潰兵半數被俘虜,半數則被活活射死在水中,一時間清澈的汶水變成了赤色…
見后退無路,不斷有零星的小隊齊人來投降,可大部分還是下意識地集中在國夏的中軍周圍。四面都沒出路,三萬齊人竟被兩萬多趙兵包圍,圍在狹小的區域里,早先保護他們的車壘,如今卻成了趙氏圍困他們的墻垣,弩機和弓矢擺滿木墻,齊人可沒弩砲或投石機將其摧毀,他們在承受趙軍持續不斷的騷擾,身心俱疲。
“齊人傷亡并不重,困獸猶斗,若是將他們逼急了拼死一搏,那才是最可怕的…”趙無恤手下的僚吏們絲毫不敢看輕齊人,他們畢竟有龐大的數量,于是趙無恤便打算讓剛剛被俘虜的高氏世子高無邳進去,讓國夏投降。
高無邳手臂受了傷,被一把環首刀狠狠拉開了一道口子,趙氏隨軍的靈鵲軍醫為他簡單處理過,血是止住了,可年輕的高氏世子仍然臉色蒼白。
他雖然打仗不太行,被俘虜后卻沒有墮了卿族的尊嚴,被押到趙無恤身邊后眨著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看,卻又很快移開了目光,朝無恤行禮。國高二守數百年的家風,可不是公子陽生那種從小失了教養的庶孽公子能比得了的。
至少在國、高二卿的身上,趙無恤還能看到一絲殘存不多的“貴族氣質”。
在聽趙無恤說要放他去齊陣中勸國夏投降時,高無邳眼中充滿懷疑。
“國子不會降的…”他嘴上沒有討饒,依然重復著這句話。
趙無恤道:“國子已經輸了,沒錯,他的族兵很英勇,甚至擋住了我武卒數次進攻,但大勢已去,齊軍已經被包圍,國子作為主帥,必須為麾下的數萬人性命做出決定。投降,是他唯一的選擇”
高無邳似乎有了一絲動搖,他凝視著趙無恤,“若是投降,將軍能放過國子,放過我么?”
“國高二守是齊國上卿,我也是魯國的卿,趙氏世世代代與二卿先祖有交情,盟會上多次賦詩敬酒,我稱呼二位一聲世兄亦無不可。國子能以卿的身份降我,我自當以卿族之禮待之。”
“那,其他人呢…”
“只要國子投降,我將保證他麾下數萬人性命,當然,在魯國制造屠殺者不包括在內…”趙無恤在說服和誘惑高無邳,西魯的賬,等齊軍降后再算,反正最大的戰犯公子陽生已經被對岸擒獲,田賁喜滋滋地派人過來報功勞,生怕被宋人搶去,直讓趙無恤哭笑不得。
高無邳抬起頭,擠出了一絲笑:“假若國子不愿投降呢…趙將軍休要因為我這敗軍之將,便把齊人都看得如此之低。國子是個驕傲的人,他說過,要死的話,他寧愿手握沾趙卒鮮血的長劍,站著死去!”
“我相信國子做得到,若非如此,他就不會放棄渡河逃走的機會,卻燒了浮橋,轉身背水列陣了。”看得出,這個年輕人對國夏充滿崇敬和效仿。
可這沒什么用,趙無恤搖了搖頭道:“只可惜,他賭輸了…”
得到承諾后,高無邳心里已經松動不少,只是他心里也沒底,國夏一向是個不容易屈服的人。
“我相信將軍的誠意,但還是沒把握說服國子。”
“你必須說服他!”趙無恤卻不容高無邳退縮,話語里帶上了一絲命令的口氣。
“為何?就算再戰,趙軍也會傷亡慘重吧!”高無邳訥訥地反抗。
非要我直接說出來嗎?趙無恤掃了眼周圍,除了面無表情的黑衣侍衛外,只有一位盲眼的年輕史官跪坐在一邊記錄這些對話,他是無恤這次路過中都時偶然撿到的“寶貝”,眼睛雖然瞎,心卻不瞎。
讓他去聽,讓他去記吧,趙無恤突然覺得無所謂了,讓接下來這段話留在青史上吧,讓后世都知道,他趙無恤,是個左手詩書,右手長劍的人!
他微笑了,笑得十分和善。
“高子,你與過我的大軍交戰過,你見識了那些飛石、弩箭、武卒方陣和揮動馬刀的騎兵。只需我一句話,進攻將繼續,成千上萬人會死——別抱任何困獸猶斗的幻想,死者絕大部分會是國、高二卿和公室的兵卒,趙軍將屠殺齊人殺到手軟。最初的攻擊將由數百飛石構成,然后是從汝等陣地上繳獲的箭矢,最后是火,甲胄、車輿、矛柄、衣褐,可以用來點火的東西數不勝數。等齊人被打得不敢抬頭,累得連盾都舉不動,被火燒死大半后,我的武卒方陣才會出擊。他們會碾平散亂的齊人,一直將汝等逼到汶水里,而對岸還有近萬人手持武器等著呢。此戰之后,齊人將被統統殺光,或溺死,或活埋,我還要砍下他們的頭顱,在汶水北岸筑起一個大大的京觀,讓齊人全境皆是素縞,讓陳氏歸齊政變,毀滅國、高二卿的家廟時不費吹灰之力,我甚至會給予他們幫助和承認。事成之后,世人將不會記得國、高二守的輝煌!只會記得國夏、高無邳喪師之恥!”
趙無恤站起身來,在高無邳驚恐的目光下向他靠近:“即便如此,我言而有信,你還是會被送入齊軍的,我會砍下你的頭顱,用弩砲射出去,送還國夏!”
沙沙聲響起,連護衛在側的黑衣衛士都驚訝于趙無恤的咄咄逼人,可盲眼的史官卻一個字沒聽漏,手里飛速記錄著話語。
趙無恤在高無邳肩膀上拍了拍,保持著微笑道:“前景太駭人了,不是么?但我是個先禮后兵的人,為了讓這一切避免,我給了你去勸降國子的機會,高子,你,可要把握住了!”
沉默,不止是受傷的手臂,高無邳全身上下都在顫抖,過了一會,他才盯著自己綁著干凈麻布的手臂,重重點頭道:“唯,我會回去,回去盡力勸說國子…”
等高無邳離開后,趙無恤才背著手踱步到那個正奮筆疾書的青年史官面前。他二十多歲,頷下有淡淡的胡須,雖然眼瞎,書寫卻很快,方才的話,幾乎一字不漏地記錄在竹紙上,而且字還停工整,只是習慣性地往右上方偏,看上去怪怪的。
據說,此人曾經在孔子講課的杏林聽過課,但未正式拜師就走了。他還在宰予的費縣縣寺里做過筆吏,只是不久后便自己辭職回家。
齊人入魯時毀掉了他賴以為生的田宅,他流落到中都求食,被路過的趙無恤遇到,只聽了此人報上的姓名,無恤便決定將他帶在身邊。
趙氏的僚吏們都很奇怪,趙無恤為何這么做?能在他身邊參贊的,無不是食客、家臣里的佼佼者,這個瞎子,他何德何能!?
無恤當時解釋道:“凡是底蘊深厚的邦國和卿大夫,必有國史、家史,這場戰爭是難得的大戰,所以我希望他能詳細記述下來,讓后人知道,今天發生了什么。”
“可為何是他?將軍麾下耳聰目明者不知凡幾…”還有有人不服。
趙無恤神秘一笑:“給他個機會罷,我覺得此人未來能成為編篡我趙氏史事的良史。“
今日一看,趙無恤果然沒失望。
他看著竹紙上的內容道:”記得不錯,不諱言,不揣測,如實記述,而且敘事嚴密,文筆極佳,讀起來膾炙人口,我仿佛看到此戰又重演了一遍。你看不到場面,卻能描述得讓人身臨其境,更可貴的是還不偏離事實,是怎么做到的?”
瞎子青年抬起頭,眼睛微閉,但趙無恤知道,里面一定是波瀾不驚。
“稟將軍,小人沒有眼,可還有耳,還有心,加上記述用的手,三物足矣。”
“了不起。”
趙無恤點了點頭,他很少如此稱贊一個人。
“左丘明,你未來一定能成為一代良史!”
高無邳乘著一輛馬車被送了回去,他有些精神恍惚,畢竟剛才被趙無恤嚇壞了。
但他并不是趙無恤唯一的準備,他同時也讓公輸班將弩砲移動到近處,只等齊人拒絕后發動進攻。
只是一旦那樣,這場戰役就要演變成一場單方面的屠殺了,汶水恐怕要為之不流,而趙軍也將付出不小的代價,這不是趙無恤愿意看到的結局。
他希望此戰能到此結束,讓趙軍能盡快回歸軍情如火的西線。何況國、高兩卿,也是他未來東方計劃的一部分…
陳氏在歷次戰爭里占盡了便宜,齊國公室和公族日漸削弱,陳乞陳恒父子卻一天天壯大,趙無恤可不想讓他們這么輕松地完成“陳氏代齊”!
高無邳進去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就在趙無恤耐心即將耗盡,讓手下發動進攻時,對面卻派人過來了,還打著約定好的白旗,是高無邳,還是國夏派來的使者。
“國子說,此戰輸得心服口服,他愿帶大軍降趙,還望將軍能信守諾言!”
“天地為證,小子若違誓,必家滅族亡!”
指天發下毒誓,看著俯首在戰車下十余步外的齊人使節,趙無恤嘴角露出了一絲上翹的弧度,他望向對面細雨里有力無氣的齊軍交龍之旂垂垂落下,像一個戰敗的士兵。
午間開戰,到了傍晚時分,三萬齊卒便卸甲投降,他們輸掉了這場戰役,也輸掉了整場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