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項橐還只是個小小童子,鄉射禮時常跟著父親前往鄉社,乖巧地坐在最后一排,看大人們演戲禮儀,聽樂師吹吹打打。
底層樂師比不了諸侯世卿家中敲打編鐘的樂官高雅,卻也有技藝不俗者,他們用饒、磐、筑、笛、笙演奏曲樂,讓小項橐聽得津津有味,只覺得音樂是這世上最美妙的東西。孔丘不是說過么,“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這意思是,音樂不只是簡單的鐘鼓等樂器發出的聲音,它還有陶冶人的情操的作用,所以“士無故不撤琴瑟”。
項橐在禮樂熏陶下長大,及冠后,他在曲阜的家中也常備一套樂器,只是伴隨趙無恤出征在外時,身邊僅有一根笛子,在稍得喘息時坐在河邊吹奏一番。項橐想著等戰事平息后,能好好尋一名師,讓自己的樂藝更上一層樓,這不難,他是神童,學什么都極快…
不過他現在卻覺得,那是童子的念頭,愚蠢的念頭。距離衛宮陷落,衛侯飲鴆酒而死已經過去了四天,這四天里,被趙無恤派來整理文書典籍的項橐無時無刻不在樂曲聲中度過。
正所謂樹倒猢猻散,衛侯元死后,衛軍潰敗,大多數被俘虜。而衛宮里的豎人、女婢紛紛被放出宮城,顯得宮廷十分空蕩寂寥。在這種背景下,師涓彈奏的每一個旋律都在空無一人的殿堂上回蕩。
師涓彈的那些曲目項橐一部分曾聽過…代表著亡國之痛的《黍離》;訴說為君者無法善始善終,同時警告后人“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的《蕩》。除了詩三百里的篇目,還有別離和鄉愁的《離鴻》、《去雁》、哀嘆生命即將消逝的《落葉》。
他不僅在彈,還在唱,師涓的嗓音嘹亮,不像一位六旬老者,比項橐過去所聽過的任何歌聲都圓潤豐滿,因為其中飽含痛苦、無奈與遺憾。他歌唱卑劣的背叛,歌唱忤逆不肖的兒子,歌唱國家的興亡和理想的毀滅,歌唱生與死,為停尸宮中的衛侯元招魂…
無論位于衛宮何處,項橐都不能自樂曲歌聲中逃避。清晨,歌聲鉆進陰暗且帶著一絲灰塵味道的守藏室,讓尋找檔案的他無法靜下心來。黃昏時同他共進饗食,甚至當他把窄窗緊緊關閉后,仍然不依不饒地鉆進居室。
第一天他尚能側耳欣賞,第二天就有些厭煩了,到了第三天第四天,他只祈求無絲竹亂耳,能得一方平靜。
“看來我也只是附風趨雅,根本不是真心喜歡音樂…”夜晚被驚醒后,項橐捂著耳朵如此想,一想到師涓因為衛侯元飲鴆而死,竟哀傷得哭瞎了眼睛,又自殘刺聾了自己的耳朵,他就不寒而栗,同時心存憐惜。
“主君。”到了第五天,項橐終于忍不下去了,懇求趙無恤道,“就不能請師涓先生暫歇片刻么,這樣下去,不把衛宮里的其他人逼瘋,也會將自己活活累死!”
“已經派人勸過了,但師涓卻死死抱著琴不從,他在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表達哀悼,這是最后一天了,等明日衛侯元便會出殯,到時候曲終人散盡,你就再忍忍罷。”
諸侯五日而殯,五月而葬,雖說成王敗寇,但趙無恤還是給了衛侯元諸侯的禮遇。
破衛后,心有異志的趙無恤還是挺注意自己手段的,不但趙兵入城沒有大肆劫掠,他也沒作踐衛侯元的尸體。無恤連此人歷史上該有的夫人南子都橫刀奪了去,從頭到尾將他欺負得夠嗆,自然不會和一個死人過不去。
他不僅要展現征服者的寬容大度,還因為衛國雖破,但局面并不穩固。
這衛侯元的一生太過復雜,雖然做過許多錯事,可收買人心的手段也是一等一的好。衛國還活著的的賢臣里,王孫賈得知衛侯死后讓手下兵卒投降,他則作戰到最后一刻,受傷后不治身亡。蘧伯玉倒是沒為衛侯元殉葬,這個聰明的七旬老者見大勢已去,便組織著宮城里的衛人投降,同時來面見趙無恤,請求減少殺戮。
至于祝鮀,他目睹了衛侯元的死,一直和津涓守著這位亡國之君的尸體,等趙無恤過去時,整理衣冠,有理有據地陳述,請趙無恤給衛侯一個體面的葬禮。
無恤請他節哀,同時搖頭道:“子魚大夫,這葬禮自然有衛國的新君主持,與我有何關系?”
“蒯聵不仁,恐怕難以盡孝,也難以繼承衛國社稷。將軍之志路人皆知,就是吞衛而亡魯,并泗上諸侯,若想得衛國人心,除了善待衛人外,就得好好送先君最后一程…”
祝鮀此言唬了趙無恤一下,猜測?還是他真的看出來了?
這祝鮀的口才他早有耳聞,此人以能言善辯受到衛侯元重用,是衛國的行人,曾一度是子貢的標桿。
他最著名的事跡是九年前的召陵之會,當時晉、宋、魯、蔡、衛、陳、鄭、許、曹、莒、邾、頓、胡、滕、薛、杞、小邾的國君,加上齊卿國夏,以及主持盟會的天子之卿劉文公,共計19國代表,在召陵集會謀伐楚。
會上范鞅和中行寅為了拉攏蔡國,便把盟書上蔡國的排位列到了衛國之上。衛國在諸侯里實力偏弱,以往遇到這種欺辱只能忍。可祝鮀卻不干了,他引經據典,先把蔡國行人駁得啞口無言,又說服了周室的實際執政者萇弘,最終調整順序,捍衛了衛國的尊嚴,他本人也一舉成名。
今日一見,此人的確是個人才,可惜衛國的好白菜都被豬先拱了,祝鮀跟衛侯的時間太久,雖然沒有隨衛侯而死,卻也不愿投靠趙無恤。
“外臣乃先君之臣,不敢侍奉新君,亦不敢轉投趙氏,只愿歸鄉躬耕。”
“我也不勉強先生,但卻不能放了你,像先生這樣的衛君舊臣,去地方上很容易號召起一批懷舊的人,先生還是暫且留在衛宮,幫我的僚吏整理文書吧。”
趙無恤納祝鮀之諫厚葬衛侯,同時也決定由著那位老樂官,派醫者在旁照料,不要讓他暴死,讓自己落了殺名士的壞名聲就行。
他的這番作為當然不是悄悄做的,而是派人四處宣揚,如此一來,衛國貴族和民眾看他的眼神頓時少了些許敵意。
讓趙無恤更開心的是,蒯聵的所作所為,正好為他做了一個完美的反襯。
“衛侯”蒯聵一直呆在楚丘,組織偽政權,為趙軍征糧征民夫。得知趙氏破帝丘,衛侯元飲鴆而死后,他竟一點作偽都沒有,直接喜形于色,與手下那幫衛國叛臣宴飲慶祝。
洋洋得意地來到帝丘后,他又迫不及待地要進入衛宮,坐在君榻上耀武揚威,還是他姐夫孔圉皺著眉請他先去先君靈前磕頭,蒯聵才不情不愿地去盡人子之責。
可一上靈堂,瞧了瞧里面的禮制擺設,竟是諸侯之禮,最愛記仇的蒯聵就炸了,大怒道:“是誰讓汝等厚葬這昏君的!”
在旁人提醒他,這是趙無恤做主辦的,蒯聵便前倨后恭了,讓眾人照辦即可。不過他還是來外郭的趙軍大營找趙無恤,說了許多他父親昏聵,濫用小人,甚至與不少男人不清不楚的壞話。大致意思是,這樣的國君,應該加以貶斥,以大夫之禮,甚至庶人之禮下葬即可!
“此時已定,無從更改,不過后續的事情,我一概不再插手,衛君自行決斷即可…”趙無恤笑著把國之大事之一的“祀”交還給蒯聵,讓他高興得都要蹦到天上去了。
蒯聵也不客氣,回去后,就立刻干涉了商定先君謚號的會議,他親自拍案,給自己父親上了個大大惡謚:靈!
正所謂“謚者,行之跡;號者,功之表”,謚號是在天子、諸侯、世卿大夫等有國有家者死后,根據他們的生平事跡與品德修養,進行評定褒貶,給予一個寓含評判性質的稱號。
自從周公旦開創這種制度后,謚法已形成體系,怎樣的作為該有怎樣的評價也很固定。
其中,“靈”當屬最糟糕的一個謚號…
不勤成名曰靈、亂而不損曰靈、好祭鬼怪曰靈…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歷史上凡是帶靈的,基本就是昏暴之君的代名詞。什么晉靈公、鄭靈公、陳靈公、楚靈王,不是童心未泯拿著彈弓射路人,就是大殿上公然穿著情婦內衣,都是奇葩里的奇葩。諸侯們雖然多數不肖,可他們生前孜孜不倦的一件事,就是死后別落到“靈”作為謚號,列祖列宗和后世子孫都看著呢,丟不起這人啊!
衛侯元好男色,養了一堆面首做大夫,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挨上這樣一個惡謚也不算離譜。但問題是,這是他親兒子蒯聵帶著報復性質敲定的,這就大為不妥了。
孔圉皺著眉出來勸諫,蒯聵卻振振有詞:“這謚法本就是子議父,臣議君,應當實事求是,豈有為尊者諱的道理?執政不必再說,就這么定了,先君以后便稱之為衛靈公!”
撤出衛宮,放手讓蒯聵在里面折騰的趙無恤得知這個消息后,心中一哂。
“衛靈公…沒想到歷史繞了個圈,又轉了回來,只是南子這一世跟此人半點關系都沾不上了!”
ps:歷史上的衛莊公蒯聵回國后的所作所為,堪稱作死小能手,書里還算輕的…第二章在晚上,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