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丘的宮城和外郭是分離的,大小大概是外郭的二分之一,城垣卻更高大,且西面臨大河,護城河環繞其外,比人口多而處處是漏洞的外郭好守。
數日前,王孫賈見趙兵攻帝丘甚急,投石機的攻擊覆蓋了外郭城墻,城內守卒又驚又懼,便將兵力收縮進宮城內負隅頑抗,他擅長統兵,一時間趙無恤也奈何不得。
不過就在無恤打算不惜代價,也要一口啃下帝丘這塊硬骨頭時,宮城里卻出了內鬼。
夜色已至,宮城內外的兵卒都已經休息,只剩下崗哨警惕地盯著城外,可他們也有目光看不見的死角,在宮城西南角,一個吊籃緩緩落下,幾個黑影躡手躡腳地離開城池,朝趙軍的攻城大營摸去。
火光顯現,趙無恤早已等候在此多時,因為懷疑是城內人的計謀,所以他全副武裝,用一只黃金和黑玉精工打造的玄鳥系住大氅,他的甲衣是黑暗里不容易被發覺的暗灰色,胄和胸腹還用銅甲加固,他胯下一匹骕骦戰馬,在數百人保護下等待城內的來使。
在火把映照下,背叛的人漸漸顯露出容貌來,卻見那人雖然經過多日戰事摧殘,仍然容貌俊美,他身形高挑,黑發如墨染一般,一雙丹鳳目飽含神韻,只是胡須卻被刮去,少了幾分陽剛,多了幾份陰柔。
“彌牟應諾來見,對面可是趙將軍?”
“是我。”無恤打馬上前,打量了來者一番,同時也感嘆,正所謂“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衛侯元恐怕想不到,背叛他的,竟然是心愛的男寵彌子瑕!
彌子瑕下拜行禮,趙無恤大刺刺地受了此禮,這才在身前三步處勒馬而下,讓彌子瑕起身。
他在腦海中回想收集到關于此人的情報。彌子瑕,晉國人士,其祖為晉靈公之弟,封于彌,遂以為姓。此人從小形貌迤邐,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后來作為副使出使衛國,便被喜好男色的衛侯元看中,這彌子瑕或是自身也有這種愛好,亦或是為了求封地而不惜身,他以色事衛侯,在衛國做了大夫,封于渠邑。此人當時很受衛侯寵幸,加上也有一定統兵治國的本領,遂被衛侯元“愛而任之”,一路做到了上大夫。
無恤心中了然,笑道:“久聞衛侯宮中有兩位齊名的美男,彌子瑕,宋子朝,今日一見,才知道人言不可信。君比起那齷齪的宋子朝,無論容貌還是氣度,都要勝出數倍,不愧被稱之為智足治千乘,信足以守之啊…”
彌子瑕愧然一笑:“這是國君多年前酒后謬贊,不知為何傳了出來,將軍說笑了,彌牟當不起這夸獎,恐怕將軍也在疑惑,我為何要背棄衛侯吧?”
無恤的確有疑惑,畢竟他得到的消息,都是公開的那些,或是有什么不為人知的秘聞?他說道:“若子瑕肯說,我愿聞其詳。”
彌子瑕抬起頭,仿佛陷入了回憶:“我看似在衛侯身邊很得寵,其實不然,比起十多年前,已經大為不如了。”
“那時我母親重病,情急之下,我便駕著國君的車子回去探望。衛國自有法度,私自駕國君戎車者要處以斷足之刑,但國君聽說后卻認為我很孝順,沒有懲罰,反而夸獎了我。還有一次,我與國君一起在桃園游玩,摘下一個桃覺得很甜,便把這個沒吃完的桃子遞給國君。國君也不嫌棄,吃過以后贊不絕口,說我這是敬愛他的表現…”
那段日子是他和衛侯元這段畸形“愛情”的蜜月期,彌子瑕回憶也帶著笑,不過面色漸漸陰沉了下來:“可等到我年紀大了,容貌漸漸不如年輕的男寵了,他對我的寵愛便淡薄了,還聽了蘧伯玉和史魚的話,讓我離開朝堂疏遠我。”
“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隨著將軍攻衛,我卻屢次不敵,喪師失地。衛侯便開始對我發怒,他罵我說,我這個人本來就曾經假傳命令駕駛國君的車子,后來又曾經給他吃剩下的桃子,簡直是死罪!他甚至用鞭子抽打,并把我趕出殿堂。我害怕極了,三天沒有上朝。”
“這之后衛侯三天沒有理會我,直到第三日,才對祝鮀(子魚)發問,問我是否會怨恨他,將軍知道子魚是怎么說的么?”
“怎么說?”
彌子瑕冷冷一笑:“子魚說,狗倚仗著主人喂養,主人發怒并鞭打了它,它就嗥叫著逃去不見蹤影;等到它想吃東西了,就會膽怯地跑回來,忘了它先前被打的事了。如今我像是衛侯養的狗一樣,靠著他的喂養,一旦從他這得不到食物,我就得餓一天肚子,我怎么敢怨恨他呢…”說著說著,彌子瑕已經咬牙切齒了,一點不像不在意的樣子。
“子魚不懂,我心里還是有怨恨的,不是恨子魚,因為若不是他這番話,衛侯已經對我起殺心了。我恨的是衛侯,在他眼里,我竟只是一條走狗奴隸,仰人鼻息,搖尾乞憐,身不由己…”
聽著聽著,趙無恤差不多明白這其中恩怨了,他無言以對,渾身寒毛直豎。
額,彌子瑕這位娘里娘氣的中年大叔眼里都要含淚了,他哀怨地仰頭吟誦了一首詩:“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這首《衛風.氓》和他與衛侯元的關系出奇的搭配,但趙無恤卻聽得連尷尬癌都犯了。
他對同性戀說不上歧視,只是自身無法接受罷了,等會還要靠彌子瑕打開宮城大門,所以他只能硬著頭皮聽下去。同時心里萬分僥幸,自己改變了南子的命運,沒讓她趟進衛國這個污濁骯臟的泥潭里!
半刻后,彌子瑕終于哀怨完了,他說道:“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亦已焉哉!我如今算是看透衛侯此人了,能善始而不能善終,我若再不為自己考慮考慮,恐怕遲早要被他當做死狗一樣摒棄!我今日愿助將軍破衛,所求也不多,只望后半生能有個好下場。”
趙無恤摸著馬鞭,輕咳一聲道:“連碩鼠都知道從將沉的船上逃離,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棄暗投明,也是一種智慧。子瑕所求我已經知道了,等衛侯束手投降后,新君蒯聵將取代他,自然會論功行賞。”
“恕小人直言。”彌子瑕依然憂心忡忡。“蒯聵這個人我清楚,從小便德行非常之差,國君請了魯國的賢人顏闔做他的太子太傅也無法規正,蘧伯玉更是直言,蒯聵是不可管教的,長大后肯定會危害邦國。他雖然現在對將軍言聽計從,卻不是個有容人之量的人啊,若他取代為君,恐怕會掀起一場報復,逼死所有先君之黨,蘧伯玉肯定會第一個死,我也逃不過他的毒手。衛國有這樣的新君,恐怕還要亂上一陣,將軍不可大意。”
趙無恤微微沉吟,孔圉也拐彎抹角地這樣提醒過,這蒯聵無人君之狀,破衛后能不能更換一位公子做國君?趙無恤也挺詫異,因為蒯聵看上去還算勉強,難道在國內時真的無法無天,讓所有貴族臣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不過蒯聵若真能幾年內就讓衛國人對他離心離德,趙無恤反而會更高興些,衛也好曹也好,他這個人,吃到肚子里的肉,絕對不會再吐出來!
“勿憂,只要有我在,蒯聵是無法為所欲為的,渠邑會留給你,讓你在那終老,無人打擾,何如?”
“多謝將軍!”彌子瑕心里一松,今夜的事情算是商定了,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他,他成功地將老情人賣了個好價錢,也賣掉了衛國的未來。
是夜,在彌子瑕的指引下,趙兵趁夜摸向了宮城,彌子瑕再度坐吊籃登城垣,約定好三更時開門,讓趙軍掩殺進去。
而此時此刻,衛侯元卻對此茫然無知,他將所有事情都交給了王孫賈、蘧伯玉、祝鮀三位肱股之臣,自己一個人抱著酒坐在臺上吹著風,還招來了樂官。
“君上,老臣來了…”
熟悉的腳步聲,樂官抱著琴受招而至,還是那么身形瘦削,十指修長,只是頭上已白發蒼蒼,不若年輕時風度翩翩了。
我們都老了啊,不比當年…衛侯元見此情形,也不由心中一哀,隨即慘笑道:“師涓,寡人就要亡國了,你過來,再為孤奏一曲桑間濮上之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