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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5章 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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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已是戰爭第二年的二月中旬(前497年),正是春耕過后用兵的好時節。

  趙氏一萬五千大軍,外加在河內征召的一萬勞役已經渡過大河,若無齊、鄭插手,擊潰衛國那僅剩的萬余殘兵沒什么難度。不過衛軍的統帥王孫賈很聰明,他選擇避戰,都躲在各處城邑里不出來,一一攻取倒是一件麻煩事,趙無恤一直對西線的戰事有些擔心,希望這邊能速戰速決。

  不過想要迅速解決衛國,想著簡單,做起來卻有些麻煩。子貢離開前曾鄭重地對他說過,衛可攻卻不可輕,更不可亡其社稷,因為衛國雖然國君荒唐,卻頗有一些賢能的大臣輔佐,他們才是衛國賴以生存的基石。

  其中最重要的大臣有三位,正所謂:“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

  衛靈公能在春秋季世里保住社稷,全靠這三個人。仲叔圉就是孔圉,此人是衛侯元的女婿,聰明好學,又非常謙虛,也算棟梁之才。

  說起孔圉這個名字,后世知道的寥寥無幾,可要說起他死后的謚號“孔文子”,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大多數人還能接著往下背:“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這孔圉,便是孔子十分贊許的孔文子,雖然此孔與彼孔半點關系都沒有。孔丘是子姓的殷商遺民,而孔圉則是姞姓南燕國的后代,南燕滅亡后入衛做了大夫。

  衛國貴族眾多。不過沒有傳承幾百年不倒的世卿,只有一些中小貴族。在寧氏和孫氏兩家垮臺后,就數孔圉的領地最大。

  所以無恤在用兵卒攻取的同時,也只能扶持蒯聵為傀儡,招降衛國貴族和民眾,以期能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

  不過衛國的小貴族倒是聞風而降了不少,唯獨大貴族和有名的賢士少有來投,也是趙無恤前幾年打衛國打得太狠,哪位貴族的領地沒被他占過?比如濮南的蒲邑。就是孔圉家的封地。

  所以那孔圉要是對趙無恤沒意見是不可能的,但另一方面,他失去的領地也是引人上鉤的魚餌。

  于是無恤對蒯聵說道:“我聽聞衛君與衛國公女姊弟情深,衛君被逐出國后多次替君求情,因此被老衛侯厭惡,而孔圉乃君之姊夫,若他能棄暗投明,我愿將蒲邑連帶孔氏這幾年損失的粟米錢帛一并歸還!”

  蒯聵面露難色:“我與姊夫的確關系不錯,但自從我出奔后,便與他再無聯絡。更別說來助我了…倒是我阿姊常悄悄來信關懷,還說無論父親如此,她與我的姊弟之情都不會變。若有機會,一定相助。”在趙無恤面前,他下意識地不敢稱孤道寡。

  趙無恤一笑:“君與衛國公女有聯系就夠了,若公女見疑,孔氏又豈能自免?我聽說老衛侯心胸狹隘,而且他寵愛的宋子朝與孔圉也不太和睦,只要對外宣布說,君在楚丘虛執政之席以待孔圉,我料想過不了幾日。他就要被老衛侯逼得倉皇而逃了!”

  帝丘,因為上古之時帝顓頊所居。故曰帝丘,因為在濮水之北。故而又稱濮陽,衛國將都城遷到這里已經一個半世紀了,桑間濮上人口密集,足足有一萬多戶!繁榮程度不下于舊都朝歌。

  衛國的宮室坐落在大河東岸,遠遠望去層巒疊嶂,十分宏偉,不是楚丘的小行宮能比的。因為歷代衛國國君別的不會,享樂倒是很有一套,似乎是封在殷墟,便把殷人的荒唐好樂原封不動學來了。到了這一代的國君衛侯元更是如此,平日里壯麗的新臺上桑間濮上的靡靡之音徹夜不息。

  可近半個月來,衛侯元卻連聽音樂的心情都沒有了,因為每天都會從西面傳來數不清的告急和奏報:趙軍到瑩澤了,趙軍到檀淵了,趙軍渡大河了,趙軍攻下楚丘了…這些壞消息寫在帛布或者簡牘上,將衛侯的案幾堆得滿滿當當,讓他看一眼就肝疼。

  但相比之下,還是今日傳來的消息最讓他暴跳如雷。

  “逆子!不但助趙氏與寡人為敵,還在楚丘,在文公的行宮和廟宇里僭位,還以衛國社稷為由,請我速速退位…他當我已經死了不成!”

  衛侯元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頭上白發漸漸生,常年淫樂的身體也被掏空,十分虛弱,這下被兒子氣得不行,大吼數聲后,便癱倒坐在榻上喘息不已。

  “君上息怒,君上息怒。”

  衛國的三個頂梁柱都不在宮室里:王孫賈在統領衛軍,避免與趙軍交戰受損失;祝鮀在向衛國列祖列宗祈求保佑渡過此難關;而孔圉則常駐館舍,與齊、晉、周的使者交涉,以求得他們的幫助。

  所以在衛侯元身邊只剩下佞臣彌子瑕,他也一時間也沒了主意,畢竟為父者還活著時,做太子的公然在外即位的事情從古至今還沒聽說過,所以他不知應該如何應對,只能陪著衛侯元唉聲嘆氣。

  衛侯元雖然不喜蒯聵,卻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情來,又氣又惱地唾罵道:“此子從小便不肖,當年寡人為他請魯國人顏闔做太傅時,顏闔便對蘧伯玉說,蒯聵的德行非常的差,難以教導,遲早會做出不顧法度禮儀的事情,危害衛國社稷…沒想到此言成真了。”

  衛侯元氣了一會后,心里那股狠勁便上來了,他惡狠狠地說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應該將他逐出國了事,應該大義滅親,將他一劍斬了!

  作為心胸極其狹隘的國君。衛侯可不打算就這么算了,他讓彌子瑕去追查究竟是哪些人在黨附擁戴蒯聵,這些人雖然外逃。卻總有家眷和親族還留在帝丘,他一定要狠狠懲處這些逆臣。讓衛國人知道,衛國只有一個國君!一個生殺予奪的國君!

  于是數日之間,帝丘城中掀起了一場抓捕的,每天都有人被逮捕入獄,昔日和蒯聵“”走得近的人有許多被斬于東市。

  到了第三日,更具體的消息傳來,其中包括蒯聵楚丘政權的“百官”名單…

  “孔圉!?”

  衛侯元死死盯著那份帛書上的黑字,頓時紅了眼。

  孔圉是衛侯的大女婿。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可他的名字卻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蒯聵的卿士名單里,身份更是最高的“當國”!

  “連孔圉也要叛孤么?就為了一個卿位,為了做新君的執政?”

  在孟諸被趙無恤處以腐刑的宋國公子朝與孔圉有怨,平日里沒機會離間這對舅婿,如今有了把柄,頓時在衛侯面前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

  “君上,孔圉與趙氏的干吏端木賜等人交往甚密,蒯聵離開后,也與孔圉暗中往來。通信十分密集。今日還有人來告發,說孔氏府上似乎接待過從西面來的絳衣商賈,恐怕就是從楚丘過來的趙使!”

  衛侯元沉吟片刻后點頭道:“不錯。伯姬與她弟弟蒯聵關系極好,蒯聵出奔,伯姬屢次為他求情,被孤怒斥數次后離開,還哭著說與其留在帝丘,不如隨蒯聵而去。莫非孔圉聽了她在枕邊的話,也有了不臣之心,畢竟趙氏勢大…”

  懷疑就像是發芽的種子,在宋子朝的施肥澆水下。在蒯聵背叛的陰影下,它在衛侯心中長得愈來愈旺。最后蒙蔽了理智和耐心。

  “來人,去將孔圉和伯姬提來。孤要當面審問他們!”

  彌子瑕應諾而去,帶著衛宮甲士又一次將帝丘街巷弄得雞飛狗跳,他們駕車直奔孔府,敲了半天門卻無人來開。彌子瑕暗道不妙,撞開一看后,府中只剩下懵懂不知發生了何事的臣妾,孔氏夫妻和他們的兒子孔俚卻早已不知所蹤…

  蘧伯玉是衛國的大夫,名瑗,字伯玉,他是衛國有名的賢人,為人十分正派,深得衛侯元的信賴。時值衛國社稷安危之時,他為了能出一份力,竟將不多的族兵全部交付給統軍的王孫賈,連家財也資助一空,四處購買軍械甲盾,還不斷回領地征召鄉黨來帝丘,為即將到來的攻城戰做準備。

  今日他從帝丘南門入城,剛要進入城門時,卻見到一隊車馬匆匆朝這邊駛出,那馬夫他認識,正是孔氏的御者。

  于是蘧伯玉將車往路中央一攔,氣得那御者七竅生煙,揮鞭就要打,卻被車上的人制止,那人掀開帷幕伸出頭來一看,見是熟人,這才松了口氣。

  那男主人年過三旬,眉目莊重迤邐,半尺的胡須黑油油的,梳理得很整齊,正是孔圉。只是他行色匆匆,額頭滿是汗水,同行的家臣們全副武裝,還在不斷回頭看后面,似乎是害怕有追兵。

  孔圉干笑著問道:“伯玉,這是何意?”

  蘧伯玉反問:“子明,你這又是要去何處?”

  “我奉君命要出城一趟,子明快些讓開道路,我有急事…”

  蘧伯玉眉頭大皺,寸步不讓,“趙兵隨時可能會來圍城,子明乃衛國上大夫,挑這時候駕著私車離開,莫非是懼敵?這不像是平常的你!”

  與此同時他也看到有個總角孩童從馬車里鉆了出來,好奇地往外張望,卻又被里面的人拉了回去,隨之而來的還有女子的訓斥。

  這孔圉竟然還將其妻衛國公女和他的兒子一并帶了出來,蘧伯玉越發覺得此事蹊蹺。

  “我知道伯玉乃不欺暗室之人,但我也是逼不得已…”

  事到如今,孔圉也只能實話實話了,他便將趙氏和蒯聵派使者來說他,同時散播消息,說僭位稱君的蒯聵留著執政的位置等他去。于是衛侯大怒,要派人出來索拿,幸而孔圉及其妻在宮中也有眼線,提前得知了消息,乘著還沒被通緝,城門未閉,便趕緊出來了。

  “若是誣陷,子明坦然入宮,在君上面前說清楚不就行了,你這一逃,豈不坐實了謠言?”

  “說不清了…”孔圉一臉倒霉,“我妻與蒯聵的確有信件來往,信中還曾戲言說等君上百年之后,蒯聵若想歸國為君,孔氏當助之,這些東西不知為何被呈到了國君案上,加上有宋子朝在進讒言,這下根本說不清了。”

  “是蒯聵派人做的?為的就是離間君臣!”

  孔圉搖了搖頭,嘆息道:“君上多疑,我若不想做階下囚,還是先逃回領地去為好!”

  話說到這份上,既然孔圉不是去投敵,蘧伯玉也不好再攔了,只是向孔圉承諾,說他會進宮去為他解釋清楚。

  看著孔圉一行人越行越遠后,蘧伯玉回過頭,見到的是彌子瑕那張形貌秀麗俊俏,現在卻被烏云籠罩的臉。

  “蘧大夫,你放跑了要犯,是要與之同罪么?”

  蘧伯玉整理衣冠,坦然道:“孔圉并無叛君之意,這只是一場誤會。“

  “證據確鑿,誰還會相信孔氏無辜?”

  “我會勸說國君的,請彌大夫帶我入宮向國君交待罷!”

  半個時辰后,蘧伯玉拖著沉重的腳步,從衛宮里走出來。

  他面對的不再是當年被亂臣驅逐出國,卻能勇敢而冷靜地在國都近郊靜待事情變化的衛侯元了,而是一個患得患失,覺得身邊任何人都可能背叛的狐疑老人。他不分青紅皂白,將蘧伯玉痛罵一番,然后讓宋子朝再派人去索拿,一定要將孔氏抓回來。

  “敢背叛的寡人的人都得死!”衛侯元像一頭久病的老貓,只能靠恐嚇的齜牙咧嘴來維持自己的威儀。

  蘧伯玉不由仰天而嘆道:“如今趙氏逼近,君上卻自毀棟梁,難道衛國真的要亡了么?”

  而與此同時,當西部天空的顏色變得像凝滯的血一般鮮紅時,在一條溪水邊歇一口氣的孔圉聽到了馬蹄聲正在逐步接近。他臉色頓時煞白了,站起來后抽出了腰間的長劍,和親信家臣們一起,挺立在載有妻兒的馬車邊。

  然而追來的不是戰車,而是從另一個方向包過來的單騎,高大的馬兒從道路盡頭露面,馬鞍上坐著黑衣黑甲的騎士,他們腳踏馬鐙,手持環首刀,威風凜凜。

  趙無恤的騎將虞喜發現了孔圉一行,他以及身后的五十多名騎兵斥候,從那大軍開拔飄起的塵埃中慢慢顯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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