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門八大執事房中,典造房是比較重要的房頭,地位僅次于客堂、經堂和寮房。典造房的職司包括兩部分,其一是禮儀規程,其二是公文簿檔。按照趙然的理解,典造房的事務兼具朝廷禮部、吏部的部分內容,同時連帶著趙然穿越那個世界辦公廳的部分職能。
比如在三清殿上舉辦盛大齋醮法事的時候,就由典造房負責糾察道士和火居們的禮儀風范,同時為上香拜神的香客們提供整套敬獻流程方面的服務。此外,道門中的時辰定省也由典造房負責,擊打暮鼓晨鐘,規范道士和火居們的作息。
又比如趙然剛入無極院的時候,以及受牒成為正式道士的那一刻,都是由典造房記錄在冊,存檔備查,甚至趙然在無極院兩年多以來的表現,包括功賞劣罰,都在典造房記檔。
所以張典造在無極院中屬于實力派人物,趙然在他面前始終表現得謙卑和小心。而典造房四壁處高高立著的一排排櫥架,那些櫥架上整齊堆放著的卷宗和檔案,則讓趙然感覺到略顯壓抑。
但張典造今日的態度卻是和藹可親的,與平日表現出來的肅然和冷漠截然不同,他引趙然進入房中后,壓著趙然的肩膀讓他坐下,又親自在香爐上燒煮了一壺茶水,將精致的青花茶盞注滿,示意趙然:“這是云南那邊道友送來的普耳,產自大定山中,蒸熟后所出,與一般清茶不同。吐蕃、西夏那邊很是熱衷,但常常合以菽姜,我卻獨愛清烹…你嘗嘗…色澤也自不同,猶如琥珀…”
趙然看著這醇紅中略帶金黃色的茶湯,一瞬間有些失神。
穿越前,趙然就好紅茶,紅茶之中又偏愛普洱,自從穿越之后,他喝的茶水基本上都是綠茶一類,很少有吐蕃、西夏甚至北蒙之處風靡的紅茶,今日見了,既驚喜又略微感傷,怔怔間說不出話來。
壓下心底那股莫名的情緒,趙然閉著眼將盞中茶湯飲盡,在唇齒舌尖轉了幾圈,這才咽入喉中,長出了口氣,嘆道:“好茶!”
張典造喜道:“師弟喜歡就好!”起身自櫥中取了一包黃綢裝裹的茶餅:“這普耳茶餅師弟先拿去喝,我這里還有多的,喝不完…師弟莫要客套…”
典造師兄有賜,趙然哪里好拒絕,忙“歡天喜地”的接了,口中連聲道謝,目光中卻滿是詢問之意——有事你就趕緊說吧,別拐彎抹角的了。
只聽張典造續道:“前年春,師弟剛入無極院的時候,我觀師弟面相不俗,當時便與監院說過,師弟將來是有大出息的。果不其然,師弟短短時日之內,便入了經堂,不僅功課卓異,且為道門立下功績。師弟,你可能不知道,咱們無極院中,能得館閣之地明文嘉獎的,十年八年才出一個,當真是了不得!”
這話前頭是提醒趙然,你小子當年入道院的時候,咱倆是有香火情分的,后面則是吹捧趙然,哄趙然開心。雖說都是實情,但趙然早就聽出來了——張典造把他夸得越厲害,后面求他辦的事就越難,心下不免暗自敲鼓,但在明面上,卻不得不表現的誠惶誠恐。
謙遜了幾句,又聽張典造嘆道:“如此良才,怎可閑置?之前我便與你們經堂蔣師兄建言,應妥善考慮師弟你的前程,切切不可埋沒了…卻不知如何了?”
張典造有沒有和蔣高功談過趙然的升遷問題,趙然對此表示嚴重懷疑,這話動動嘴皮子,趙然卻不可能去找蔣高功求證,只好感激道:“多謝典造師兄記掛,師弟我銘記于心。只是師弟我入經堂年限太短,資歷不夠,經堂之內諸如馬師兄、王師兄等,才學皆在我上,想必蔣高功自有考慮,師弟我只一心學讀經文就是。”
張典造點頭道:“那是師弟你太過謙虛了…如此說來,經堂尚未給師弟你有所安排?你看這樣可好?庫房吳執事與我相交莫逆,他房中管庫的劉庫頭前幾日上了辭道書,想要回鄉頤養天年。若是師弟有意,我便去和吳師兄說一說,想必吳師兄定不會駁了我的面子。”
辭道書就是道門的辭職呈文,用后世的話來說,遞交了辭道書以后,一俟道門批準,便算退休了。劉庫頭就是趙然剛入無極院時,于致遠帶他去庫房領取火居用具遇到的管庫道人,當時正在聚眾邀賭。趙然對他印象不好,此后一直沒怎么和他打過交道,沒想到他已經提出了下山退隱。
庫頭也是“五主十八頭”管事職司之一,算得上小有油水,若是放在半個月之前,張典造送上這份大禮,趙然真個會感激涕零,但現在嘛,和客堂門頭相比,庫頭這個職司就相形見絀得多了。只不過對于趙然來說,仍然是一份小小的驚喜,他第一個反應就是:當不了門頭,當個庫頭也不錯,總之算是升職了。
職場廝混的第一要旨就是,先把職級搞上去再說,至于干什么,那是之后的問題,平級調動遠比升遷要容易得多。那些因為去的部門不理想就拒絕升遷的,大多數都會從此蹉跎一生,這種事情趙然可見過不少。
滿臉歡喜的趙然再次向張典造躬身道謝,可很快他就歡喜不起來了。
張典造攆著胡須點了點頭,沉吟片刻,身子微微前傾——趙然一見這動作,心中頓感不妙,果然,只聽張典造低聲道:“聽說師弟你和館閣之地那些仙長們頗有淵源…”
趙然頭皮一麻,張著大嘴好半天沒有合攏。
從典造房出來,趙然感到渾身無力,吃了張典造一顆甜棗,很快就又被塞了一枚苦果。看看懷中捧著的那包普洱茶餅,他恨不得直接摔到地上。
怎么辦?趙然回到自家屋內,來回踱步中,感到頭大如斗。升遷的事情他已經沒精力去多想了,他滿腦子考慮的都是氣泡被捅破了以后造成的嚴重后果。宋巡照、張典造、劉經主都向自己提出了要求,要讓館閣之地的那些仙長們出面幫忙說合,以求在道門中更進一步。
宋巡照想要確保成功出任監院,張典造想要挪個位置當巡照以求擠進“后備干部”的行列,劉經主想要當高功…一想起來趙然就不禁苦笑連連,自己是什么人?一個狗屁不是的念經道童而已,這些大人物怎么就都求到自己門上了?就因為一個莫須有的氣泡?如今“自己與館閣之地的仙長們有淵源”這個氣泡正在越吹越大,大到了自己都感到惶恐的地步,可氣泡就是氣泡,總有破滅的一天,真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將如何應對?
一瞬間,他忽然有一種轉身逃離無極院的沖動!老子不干了,愛咋地咋地,老子抱著銀票回家養老去,對,也上一封辭道書,管你們愛干嘛干嘛!
返身進入臥房,趙然開始收拾包裹,可收著收著,他動作漸漸緩了下來,繼而一巴掌把即將打好的包裹拍落床頭,頹然坐倒在床上。
逃避不是辦法,還是得想個轍,無論如何要把危險化解開來才好。
默默想了許久,連晚飯都顧不上吃,一直坐到天黑,趙然終于理清了一絲頭緒。仔細想來,之所以會產生這么一個氣泡,完全是因為自己想要去客堂當門頭,因為自己有了需求,才會導致接下來的一系列利益交換,而宋巡照、張典造、劉經主他們提出來的要求,正是“一報還一報”這種交換思維的最典型體現方式。只要自己斬斷了因,自然就沒有了后面的果。
好吧,這個門頭那個庫頭什么的,爺不當了,誰愛當誰當去!
感謝yangzhigang和yuqy兄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