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宜納采、祈福、出行。
伏流徽來到瑯環館,卻不見伏衡華在一樓值守。
風鈴作響,嘯魚從二樓跑下來,將她請上二樓。
衡華在東側的一處屋室做實驗。
東為震木,屋室門口掛一塊“長春牌匾”,里面飄逸勃勃生機與木靈之氣。
二女入內,見地上散落好幾筐靈植,旁邊架子上有三籮散發靈氣的草藥。
衡華埋頭桌案,正在書寫新的木箓。玉兔抱著扇子,忍著口水,眼巴巴盯著那些草藥,給他扇風納涼。
當伏衡華抬頭休息時,玉兔很狗腿的過去幫他按摩肩膀。
一切,都是為了食物!
“六哥哥,你研究成果如何?”
衡華指著邊上的幾顆天月草,笑道:“我把天月靈蕈的密咒木箓造出來了。通過這道秘箓,可以利用蕈枝進行點化。”
伏流徽就近觀察。
伏衡華又道:“我以木箓點化的天月靈蕈,只是天月草。火候不足,需宙光神水進行點化。”
“所以,依舊要看五哥那邊的行動?”
衡華點頭,隨手拿起一株火靈芝喂給玉兔。
“你今日來,打算動身去赤藻了?”
“嗯。”
見伏流徽孤身一人,且神色有些異樣,衡華心下有譜:“你不打算跟那傻小子一起?”
“眼下見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雖然明白這些事情與他無關,但…”
“但腦子總會想到,假如當初祖父和老爹不去救他,是不是結果便會大不相同?”
少女抿唇,默默點頭。
如果三舅舅持有劍鞘,等閑金丹水妖根本殺不死他。
如果祖父持有伏龍玉劍,斬碎龍王一念也不會燃盡壽命。
“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在火門島。看到劍鞘和伏龍玉劍時,我就猜到老爹可能執掌過劍鞘。你想的那些事,我都想過。
“但那又如何?已經發生的事,終究不會改變。”
從窗戶往外看,伏衡華道:“你還是把他帶上吧。這小子在瑯環館附近徘徊幾日,卻不敢登門,想必也是因為這件事。
“你去告訴他。如果他真對此心有愧疚,就好好修行。有朝一日成就大道,可以復活老爹。
“你也是,不要執著于過去,多多放眼未來。老爹的死,已是定局。接下來要考慮的,是如何復活。而不是我們這些旁觀者,去為他的選擇后悔唏噓。”
玉兔吃完火靈芝,又巴巴看著伏衡華。
伏衡華隨意將一株天月草遞給它:“行了,早些去吧。你煉制本命劍丸,有南離仙劍鞘提升品質,會更好。”
一番開解后,伏流徽雖仍有心結,但還是下去把傅玄星帶走。
繼續提筆書畫木箓,但坐了一會兒,伏衡華心中煩躁,起身走到一樓茶室。
白龍馬正與段四景下棋。
“馬兄,傅玄星那小子和流徽出門。路上會有一些小風波,勞煩你跑一趟,護二人周全。”
白龍馬抬起頭,茫然看了看伏衡華,前蹄指了指自己。
“正是。我也不知為何,感覺赤藻之行有些詭異,可能需要你幫忙。
“而且,馬兄在他們煉劍時,可能還有一點機遇。”
以棋觀人,伏衡華能清楚感知到,段四景心思純正,滿心撲在琴棋書畫上。對于一個會下棋的白龍馬,他絕對會把對方視作“棋友”,而不是一匹畜生。
“見了段前輩,你二人可以多多交流。”
白龍馬應了一聲,在這局下完后,啟程追趕伏流徽二人。
館內恢復寂靜,衡華坐下來,一枚一枚棋子裝回盒子。
看出他心情不佳,嘯魚沒有上前驚擾。
叮叮鈴——
風鈴再響,伏瑤軫走了進來。
“他們二人走了?”
“阿姐若覺得寂寞,可以追上去。”
“我幫二嬸操持庶務,還要看管幾個丫頭,已經夠煩了。”
扣上蓋子,衡華讓嘯魚將棋盤收起。
二人在茶室坐下,伏瑤軫道:“譚家丫頭,我已將她攆走,給她指了一條路。”
“去找常月子,拜師玉圣閣?”
女子點頭:“你果然想到了。”
“我們當草的玩意,指不定別人當寶呢。”
玉胎爐鼎體,對玉圣閣修士有益。不管常月子是帶回師門,還是自己結道侶,都跟他們無關。
“常月子未曾返還玉圣閣,跑去巴結十七叔,怕是還有些想法。我近日觀測伏家氣數,見東海之上有血光涌來。常月子留在這里,應該是為了此事。”
“大長老自有分寸,你我何須操心?”
衡華笑道:“我安心演我的法,你安心彈你的琴。其他事,族中自有安排。”
他對伏瑞應充滿信心。既然東域元氣大傷的消息都是他老人家主動放出去,肯定有計較。如果常月子打算在這件事上作壞,那就只能被大長老坑到死。
伏瑤軫看過不久后的未來,知道衡華與常月子沒有接觸。
“他害你無法離開家族,你真沒什么想法?”
衡華笑了笑,給她斟茶。
常月子?
在他眼里,常月子就跟路邊草叢蹦跶的螞蚱無異。
小丑一樣的貨色,值得自己親自過去找他算賬嗎?
撞到了,打一頓。
他跑了,只要不招惹自己,也懶得去計較。
“他心性不佳。這次回家族再惹出一些事,徹底斷絕和伏家的關系,就能真正去玉圣閣當狗。興許,這也是玉圣閣讓他下山的原因。了塵緣罷了,誰還不明白?”
“你既不在乎他,為何心情這么差?”
手一頓,將茶杯放下。
“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一切都寫在臉上了。”
“有些話,勸說別人容易,但讓自己釋懷,就是另一回事了。”
月圓之夜。
伏衡華獨自坐在劍龍峰一處凸起的山巖。
冷風習習,他望著前方燈火通明的蟠龍峰,激活嬋玉鏡。
“玉鸞回去了?”
“已經回來,謝謝。”
“應該是我謝你。如果不是你送的那一場雪,我不會那么輕松。那些小玩意,你喜歡就好。還有,好好下棋。以棋術入道,對你增長元神有助、”
萬里外,東方蕓琪在月光下,以鏡子照出自己當下的儀容。
華冠、玉簪、霓裳羽衣。
身前擺著棋盤和棋譜。
在嬋玉鏡激活之前,她一直在研究棋譜。
“我現在研究,想要當棋仙也晚了。棋仙榜上,我肯定比不上你們倆的排名。”
“那你就想錯了,龍馬不是我。”
“不是?”
“顧名思義,那是一匹馬,一匹精通方圓之術,參悟元智境的龍馬。”
伏衡華簡單解釋白龍馬的來歷。
隨后,開始跟她討論太陰天書的編撰。
仙藻宮,上官曉月站在高樓上,望著遠處對月傳書的女兒。
“他倆關系不錯?”
玉鸞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道:“少主從沒有同齡朋友,難得碰到一個談吐見識相仿的人,自然希望能多聊一聊。”
“只是朋友?”
上官曉月望著東方蕓琪手邊的棋盤。
“只是朋友,”玉鸞斬釘截鐵道,“我在伏家公子身上看不到半點男女之情。他送禮物,僅僅是道謝少主送雪。”
“也是,素未謀面,哪里來得情愛?”
上官曉月幽幽嘆息。
雖然筆談三年,但伏衡華與東方蕓琪沒有見過一面。當年在延龍,東方蕓琪無法活動,一直躲在云轎里,連伏衡華的模樣都沒能仔細看到。
在這種情況下,談論什么情愛,簡直是笑話。
而這三年來,他倆研究的東西也被玉鸞轉述給上官曉月。
一丁點男女方面,甚至私生活都鮮少討論。
他倆研究的內容,多是圍繞天書展開。
太陰天書如何修改,天符經怎么創造,太玄天書、八極書的優劣。造化天書該如何推演,要不要參考天魔功,弄一個造化不滅體…
上官曉月回想自己和夫君之間的相處,再看這倆。
這不就是兩個演法師在一起討論修改功法?
這也是伏衡華給東方蕓琪鏡子的本意。
他看出來,東方蕓琪在演法一道上的天賦。加上對方被自己騙到太陰天書的船上,那就是自己研究天書的同道。
“我近日幫你重新想了想。造化天書要攢簇五行合丹,可以參考天乙宗的《大五星輪轉經》。”
《大五星輪轉經》?
伏衡華沉吟思索。
他不想去找天樞子,欠下人情。
索性就把當初的《五星天元指法》拿出來,跟東方蕓琪一起研究天乙宗的功法思路,研究推測大五星輪轉經的五行輪轉之法。
“可以再加上神相宗的‘九轉靈相法’,煉就五尊護法神靈。金公、木母、黃婆,再來玄冥與火神。”
“不,我不打算煉太多的化身。五行合一后,我想在體內修成一座‘五莊觀’。”
“五莊,五臟,五臟六腑之所?”
東方蕓琪思考后,繼續寫下:“依舊按照靈相法,把神靈改成宮殿,可以參考太玄宗的白云玉京。”
衡華拿手札,將東方蕓琪的建議記下。
隨后,二人又借助《五星天元指法》,改出一門月相離合指法,以太陰之力催動指力,能凍結魂魄。
觸類旁通,衡華再依托太陽之力改出一篇《東君紫恒指訣》。
“今日收獲倒是不錯,這兩篇指訣能配套仙訣,算是地級了吧。”
衡華伸了個懶腰,見月輪漸漸隱去,他打算今夜到此為止。
這時,鏡子冒出一句話。
“現在,你心情好點了嗎?”
衡華一怔,捧起鏡子寫道:“你又看不到我,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感覺?”
少女捧著鏡子,仰望天空中的月華。
通過月華,二人的文字能在彼此的鏡子上出現。而不知為何,看到伏衡華的字跡,她感覺到一絲淡淡的憂傷。
“沒事,只是想到一些往事,有些唏噓。假如…假如命運可以再一次抉擇…不過大概率也不會改變吧?祖父的性格,老爹的性格,縱然重來一次,他們也會選擇救人。”
東方蕓琪并不清楚伏衡華到底遇到什么事,但她懂得如何當一個安靜的聽客。
靜靜看著上面浮現的字跡,時不時順著伏衡華的抱怨,安慰一句,表示自己依舊在聆聽。
“沒什么,我能看開。”
可終究,死去的人是伏衡華的親生父親。
九龍池中,看到父親的各種替命秘寶損毀。他除了悲嘆父親時運不濟外,再也做不了什么。
火門島外,察覺父親曾經執掌仙劍劍鞘。縱然他明白這一切只是陰差陽錯,卻仍帶著不甘。伏流徽的想法,他無數次想過。
但正如他勸說伏流徽的。
過去的,終究已經過去。
再來一次,老爹還會那么選擇。
自己不能,也無法抱怨什么。
自己沖傅玄星發火,只會讓老爹當年救人變得毫無意義,只會玷污老爹的一生清譽。
在蟠龍島上,除了面對嘯魚與恒壽外,他需要擺出自己的風度,擺出那副波瀾不驚的姿態。
可相隔萬里,對于東方蕓琪,他卻可以把種種抱怨發泄出來。
直到月光隱去,太陽東升,伏衡華匆匆寫下最后一段字。
“好了,抱怨過后,該準備今天的大事了。你準備天玄鏡盯著,我要在道臺搞一件足以記入修行界史冊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