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騎兵們確實辛苦。
田雄帶人替換前隊之后,他的部下們就以五騎為一組散開,彼此輪番更替,最遠要哨至兩百五十里以外。
出哨的騎士辛苦,田雄也沒閑著。他帶著直屬部下徐徐前進,用狼煙和鳴鏑指示自家方位,同時不斷接受折返的哨騎,匯總他們稟報的消息。每隔一個時辰,他用文字和圖示把情報編集起來,發往本隊。
周軍哨探距離,比中原廝殺時候要遠得多。草原各部鐵騎奔走,動輒長驅百里、數百里,本方哨探不辛苦些,實在難以保證對周圍局勢的把握。
尋常的中原漢人軍隊,缺乏經過專門訓練的軍官,也壓根做不到這程度。周軍始終把北方草原當作主要的作戰方向,才會制定具備針對性的操典,極度重視戰場情報的匯總和傳遞。
因為一邊策騎趕路,一邊收發命令,一邊要帶著部下作記錄和歸納,田雄身上的衣袍很快就濕透了,嘴唇反倒是處在干裂的狀態,哪怕他不斷喝水也是一樣。
在隊列外圍,幾個向導正商議隊伍下一步的行進方向。
其實周軍本身就有詳細的地圖。這幾年里商賈們明里暗里往返于漠南山后各地,已經探查除了很多信息。
可地圖是死的,也未必一定準確。田雄等人行進的道路,要供給后方大軍本隊使用,對地形、水源等等都有要求。把向導的建議和地圖結合起來,才能保證不會選錯路。
他們討論了幾句,心里有了點數,于是重新匯入到行進的騎隊里,耳邊立刻就充滿了蹄聲、武器磕碰聲和輕甲甲葉抖動的錚鳴。
斥候騎兵們突出本隊甚遠,所有人都必須保持最高程度的戰備,所以人皆雙馬,弓刀甲胄在身。因為已經趕了很久的路,將士們幾乎全都汗流浹背,汗水又和風卷起的塵土砂礫混合在一起,在臉上、脖子上結成厚厚一層。
但是沒有人離開隊伍去喝水,沒有人抱怨。
經驗豐富的騎士都知道,講話越多,消耗的唾沫越多。廝殺的時候,說不定多消耗的這一點水,就會讓人少一點力氣,所以也沒有人多說話。
隊伍前進的排序,馬匹的控制,或者其它什么瑣碎的事情,都只需要有眼神交流就可以了。有些將士已經預定了將要夜晚出動,去頂到斥候覆蓋的最外圍。他們就把氈毯鋪在馬脖子上,抱著馬脖子一邊行進,一邊蓄養精神。
就算向導們不諳軍旅之事,也能從這些細節感受到軍隊是何等訓練有素。
他們都是經常往來北疆的熟手,經過野狐嶺的時候,和田雄所部打過好幾次交道。平時見這些將士,因為天高皇帝遠的關系,難免有點松散。可一旦戰事將起,他們打起精神以后的姿態簡直判若兩人。像是尋常看家守戶的狗子忽然成了猛獸,讓人感覺有點害怕。
向導們彼此交換了眼色,讓他們中間年紀最大的一位,去稟報田雄。
「都將,咱們現在到了這里…」
向導用粗糙的手指點輿圖,然后往北劃一下:「剛經過了黃蓋淖,北面是白塔淖。穿過這里加速北行,一百五十里外就是狗濼榷場,咱們的人在那里會遇見金蓮川方向來的同袍。」
向導轉而向西指點,再往東北比劃:「這一條,就是大金修建的界壕,趙瑄將軍所部,便是沿著這條路線且戰且退,今天應該就到烏沙堡。蒙古人的大隊正緊緊追著。」
田雄看著輿圖:「關鍵就在這里。我們得在這一線盯緊蒙古人的動向,他們的兵力如何分布,每一個千戶到了哪里,每一個千戶可用的力量如何,尤其是黃金家族所屬的主力將如何行動,全都要打探清楚。」
「那都將你不妨去往霍泊爾,也就是堿淖附近。這里水澤豐富,地形復雜,正好用以掩護 咱們的哨騎出入,另外,萬一有廝殺,可以把蒙古人的小股騎兵引到水澤周邊,然后…」
向導做了個掐脖子的動作。
用漢兒騎兵監控蒙古騎兵的動向,乃至伏擊小股的蒙古游騎,在幾年前,是全然無法想象的事情。蒙古人來去如風,難以追蹤,不同的部族又不用旗號標識,在外人看來沒法分辨;他們的機敏狡詐,也足以避免一切粗糙的謀劃。
所以金國對著蒙古草原,長期處于睜眼瞎的狀態,只能調動巨大的民力修建漫長的界壕,無數的屯堡和關隘,把自己包裹起來。光是世宗、章宗兩朝,先后征發百姓修建界壕,就達十五次之多。
這種征發實際上徒然消耗金國歷代的積累,防御體系做得再完善,全程眼瞎耳聾、被動挨打,被攻破也是遲早的事。
但大周和大金不同,大周擁有龐大的騎兵隊伍,擁有足以供養這些騎兵的物資,騎兵們還接受了充足的訓練,普遍具備了高超的戰術素養。
「霍泊爾?」田雄稍稍遲疑。
張鵬策馬過來,手里拿著一個時辰前緊急繪就的精細地圖:「霍泊爾的地形大致如此,四面出口很多,適合騎兵奔走,內部牧草和蘆葦茂盛,也很適合我們潛藏。」
「可以,就這樣定了。」
田雄把輿圖小心地收在懷里,想了想,對張鵬道:「你拿著霍泊爾的詳細地圖,先去那里安排營地。在界壕沿線的打探,由我親自負責!」
「是!」
田雄又對那向導道:「你們幾個莫辭風險,跟著我一起。戰后我敘你們功勞,絕不叫爾等吃虧!」
跟著田雄,便要抵近探察蒙古人的動向,危險不用多說。
向導嘿嘿咧嘴:「這幾年咱們替朝廷辦過不少事情,真沒吃過虧…我們都是見過世面的,田都將,等著看你手面有多大方啦!」
「我的手面能嚇死你!」田雄大笑起來。
眾人全都笑了。
「哈哈,哈哈哈!」
深夜。
烏沙堡里。
阿多在夢中見到了自己最喜愛的那個熱氣球,忍不住大笑著撲上去,抱著氣球往天空中飛起。正笑得快活,有人用力拍打他的肩膀,把他喚醒。
阿多怒瞪雙眼,眼里寒光四射,把叫醒他的少年嚇了一跳。
他平時跟著呂樞,好像帶點遲鈍。但這幾日里守著野狐嶺隘口,接連領人打了好幾仗,渾身戾氣自生,就算身邊這些漢兒奴隸已經練出了膽色,也對他敬畏異常。
阿多很快清醒過來。他揉了揉眼,臉上神色不再那么兇惡,又打了個哈欠:「怎么講?這么快輪到我了嗎?」
「盧大哥說,他先去睡了。上半夜沒什么事,不過東南面的海子方向,鴉群叫過一陣,若有異動,多半就在那里。」少年小心翼翼地道。
阿多沉吟了一下,忽然猛打哆嗦。
這個動作更讓少年緊張,臉色瞬間慘白:「怎…怎么了,哪里不對么?」
「嗯…」
阿多壓根沒注意少年的臉色,他只是尿急罷了。
烏沙堡位于草原深處陰山余脈的環繞之中,千萬年風化而成的陡壁雖不高,卻很難攀援。起伏地形自然而然地圍出了一個谷地,屯堡的廢墟就堵在谷地的出口。
因為兩側高地的影響,晚上屯堡的風很大。廢墟里也沒有像樣的建筑遮風,讓人感覺很冷。
阿多冷得快要尿褲子上了,情不自禁地連連發抖。
他把手里的直刀靠在城堞上,然后走到城墻邊上,撩起袍角,撒了一泡尿。
尿完了,他慢吞吞地看看屯堡外側,尤其關注盧五四提醒的那個 方向。
凌晨將至,原野到處都黑沉沉的,天空中的彎月和星星灑落下的光芒,好像被原野吞噬了也似。唯獨東南方向火光點點,好像還在往來移動。
是蒙古人又在調整營盤。
一撥人攻不上來,就換一撥人,每換一撥人,都得調整出發位置,重新安排新盤,吵吵嚷嚷許久。這表現實在和蒙古軍的威名大不相符。
前些日子,呂樞一行人搶掠了烏鮮烏魯古群牧所的舊地,發了一大筆橫財。不止拿到了數不過來的牛羊,還補充了許多物資。
此舉更使得他們在東部草原的千戶部落里大大揚名,短短幾日里,每天都有上百名甚至更多的奴隸從各地投奔。
帶著這些奴隸,自然不可能迅速南下,呂樞也有點小固執,不愿意重復從烏沙堡狼狽逃亡的場景。所以他們就在烏沙堡收攏人手,修繕城防,安心等待救援。
周邊的蒙古部落自然不甘心損失,陸續調派了人手,試圖攻下烏沙堡,奪回自家的牲口和奴隸們。
烏沙堡早已成了廢墟,臨時修繕的城防怎也算不上金城湯池,但蒙古軍主力西征的時候,帶走了大批有廝殺經驗、懂得攻城的將士,留守草原的蒙古部落論起攻城的水平,簡直稀爛到無以復加。
幾天過去,兩邊亂七八糟地打了好幾仗,死傷都不多,也各自都拿對方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