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哪里還有漢兒奴隸…」
昆布哈緊跟著反問了一句,隨即也想到了:「便是雞兒年大軍剛南下時,從昌桓撫三州搶掠的那批!」
蒙古歷法的雞兒年,便是大金的大安三年。這一年里,成吉思汗率部南下,正式展開了對金國的攻襲,而攻襲的第一個目標,便是作為北疆界壕防線最外沿的昌、桓、撫三州。
當時這三州,不僅是大金經營數十年的軍事支撐點,也是防線上最重要的畜牧業、手工業中心,是馬匹和軍械的產出所在。成吉思汗以跑馬倒土登城之法,急速奪取這三州以后,不止奪取了金國多年積累的馬匹和軍械,也將此地的工匠擄掠一空。
這些工匠的總數約在五千人,算上家屬,人數超過兩萬。
得到了這批工匠以后,蒙古軍彌補了武器甲胄的生產維修方面最后的短板,就此以所向無敵的姿態攻入中原。而這些工匠也大都得到了成吉思汗的優待,被帶到草原上后,大致被視為「哈剌除」也就是平民而非奴隸。
有些人一度分到了蒙古包、牛羊,還得到允許,可以娶妻生子。要論待遇,恐怕較之在大金邊塞還強些。以這些人為核心,后頭不斷填充入歷年擄掠的漢人奴隸,最多的時候,草原上至少有十幾萬的漢人在為蒙古那顏們服務。
但這情形,在蒙古軍戰事受挫,轉向西征以后,徹底改變了。
一方面,漢兒工匠中手藝較精湛的青壯勞力,大都被勒令隨軍行動;另一方面,留下的老弱或者沒什么手藝的普通人,本就被視為奴隸,就算有些地位稍高些,在草原上生活資源急劇匱乏的情況下,也很快就沒法維持平民的地位。
這也沒什么辦法,盤子里的肉少了那許多,普通蒙古千戶部落都已經分出三六九等了,誰還管得了漢兒?
許多蒙古人跟隨成吉思汗攻入中原以后,由于并未打算長期占領,所以大量屠殺軍隊所經之地的漢人,擄掠隨軍的十不存一,都充作最卑賤的孛斡勒。
回到草原以后,被漢兒打敗的恥辱在蒙古人心中引發了可怕戾氣。他們把這股戾氣發泄在身在草原的漢兒身上,向漢兒們施加了十倍的兇殘暴虐,仿佛這就是對中原漢家政權的報復。
阿布爾粗略估算,最少有三四萬人在這兩年里被殺死或者遭到虐待凍餓而死。
所以前兩年大周開始恢復北疆防線的時候,歸屬漠南山后各部落的大批漢兒奴隸就不顧一切地南下逃亡,甚至有人攜家帶口翻越上百里荒無人煙的深山,只求回到漢家的地盤。.
此舉一開始并沒有引起蒙古人的注意,畢竟當時草原上人心惶惶,整個千戶的蒙古人南下投靠大周的,都不止三個五個了,誰會在意那些卑賤的漢人奴隸。
但很快蒙古人就發現,少了勤勞的漢兒,便是放牧牛羊也辦的不夠順遂。草原南緣各千戶的漢兒大都逃散,只能徒呼奈何,而草原深處各部則把漢人看得牢了,用刀子和鞭子驅趕他們如牛馬,用連續不斷的威嚇和侮辱,逼迫他們奔走勞碌。
現在看來,這些牛馬開始逃跑了,還是這么大規模的逃亡?
他們能逃到哪里去?這附近什么都沒有,只有一個荒廢許久的烏沙堡啊?
阿布爾和同伴們撥馬離開荒廢的土路,隔著稍遠些眺望。
很快,他就看到了后頭緊追而來的一隊蒙古騎兵。
這隊人應該出自北面某處荒僻所在的千戶部落,看打扮,是千戶里頭的那可兒。人數不多,二三十騎。
在他們的騎射功夫之前,漢兒奴隸們根本沒有還手之力。落在人群最后的漢兒,被蒙古人像打獵一般的追逐著,逐一遭弓箭射倒。
因為缺乏鐵料的關系,這兩年里,許多蒙古部落又恢 復了骨箭和鐵箭并用的習慣。骨箭射中,便貫入軀體,而較重的鐵箭則在目標的身上破開血洞,乃至擊碎骨頭。
中箭的漢兒大聲慘叫著,在地上滾動,隨即被騎士們趕上來,揮動刀槍砍殺戳刺。
有人在攀援溝壑時摔斷了腿,被堵在溝里連連捅刺。有人挨了一記刀砍沒死,蒙古人就招呼后頭年輕的同伴上來,有樣學樣地劈砍。
這幾年草原上鮮少組織大規模的圍獵,許多廝殺手段都快被少年人忘記了,眼前這磨練技巧的機會,蒙古人們不愿輕易放過。
掉隊的漢兒陸續被殺死,前頭百余人還在逃亡。蒙古人嘻嘻哈哈地笑著,催嗎繼續追逐。
看著那群漢兒狼狽的模樣,昆布哈搖頭道:「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活著不好么?偏要這么尋死,究竟是何苦呢?莫非漢兒都是傻的?」
嘆了兩聲,他卻發現身旁的阿布爾臉色沉凝,好像并不贊同自己的話。
「就只想活命的漢兒,我曾經見過的。可是…」
阿布爾的話只說了半截。
他忽然想到,自己不止見過,還曾經有過漢兒部下的。當年納敏夫做百戶的時候,部落里就有個漢兒叫錢不花的。錢不花很老實,也很忠誠,跟著阿布爾到處廝殺作戰,然后像個毫無價值的螞蟻一樣戰死了。
錢不花打仗的時候,很是努力,但他越是努力,阿布爾越是看不起他。他覺得錢不花懦弱無能,膽小如鼠,所以才會先跟著黨項人,再跟著蒙古人,怎都不敢反抗。
而眼前這些漢兒再怎么懦弱,至少在屠刀揮舞時敢于奔走,敢于為自己的性命爭取一下,寧愿死在爭取的道路上…這已經比那種純粹的奴隸要高出一籌了。
況且,說不定爭取過后,就有些好的結果呢。
中原的大周皇帝郭寧,聽說早前就是在蒙古鐵蹄下奔走逃亡的螻蟻,他不是爭取著爭取著,帶著億萬漢兒翻身了么?反倒是蒙古人窩在草原,過了好幾年苦日子啦!
想到這里,阿布爾猛地搖了搖頭。
自從斷臂受傷以后,許是喝酒喝多了,他很容易走神胡思亂想。眼下這情形,和追蹤那兩個漢兒貴人有什么關系?趕緊繞過此地,繼續追逐蹄印才是正經!
阿布爾剛這么提醒自己,昆布哈嘟囔了一句:「哪里著火了?怎么有煙氣?」
話音未落,附近幾處起伏的溝壑里,忽然飛起了幾個巨大的草球。
那草球是用荊棘枝條為骨,輔以枯草捆扎而成,每一個都大有兩人合抱。草球被扔起的時候已經點燃,還在空中時,就火舌飛舞,燒成了一個個紅彤彤的大火球!
火球騰起的位置,恰好就在蒙古騎兵們前后左右。
它們墜地以后,或者彈起翻滾,或者四散碎裂成著火的小塊,煙火聲勢愈發駭人。
蒙古騎兵騎乘的馬匹,顯然都很害怕火苗。它們不是久經訓練的軍馬,而是部落里尋常的貨色。火球所到之處,無不驚駭,它們希律律地鳴叫著,瘋狂地蹬踏跳躍。馬背上好幾名蒙古人被猛地甩下來,勉強沒有落馬的,也只顧得抱著馬脖子連聲呼喝。
擲出草球的溝壑里,呂樞瞇眼看著外頭,哈哈笑道:「阿多的辦法就是多!」
在他身旁,阿多摸了摸腦袋:「這都是老法子,書上記著呢!在伏擊那一章,第五頁,戰例有四條,是要背的!」
另一處溝壑里,盧五四已經拔刀在手,嗖地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