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蔡關的金軍自然已完全崩潰了。
在持續三個多時辰的廝殺過程中,他們在每一項能夠與定海軍比對的方面,都處在絕對的下風。
他們的武器不如定海軍堅固銳利,甲胃防具不如定海軍周全;他們的陣列不如定海軍嚴整,他們的戰馬…可憐女真人是靠著騎兵雄強,縱燎而入中原的,可現在連戰馬規模都遠不如定海軍的數量龐大。
作為女真人最后一支能戰的兵力,他們是靠著源自族群血脈傳承的那一點蠻勇在搏殺。可以說,這樣的爆發,已經遠遠超過了那些耽于驕奢淫逸的女真貴胃,是普通女真人能拿出來最大的力量,表現出了最大的忠誠。
甚至在遭到鐵火炮時不時發射,每次都造成一批人的慘烈傷亡時,他們也沒有崩潰。但他們的精神、體魄,都已經透支了。
或許是因為他們的隊列不斷向北移動,離開原有的戰場,所以普通將士們沒有收到滿地死人死馬的影響吧。戰場每次移動,兩軍再度展開廝殺之后,仍然如先前那樣激烈。
饒是如此,兵力少的損失是沒辦法掩蓋的。大約在金軍第四次重整陣列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看到,地上磕磕碰碰全都是尸體;幾乎每個人都發現,身邊熟悉的同伴幾乎已經看不到了。
所有人都寄希望于中軍的激勵,但中軍只有更沮喪,他們得知宋軍一度站到了金軍一邊,但又快如閃電地改回了原有立場,于是他們也就知道,開封城里那個隱藏著的手段,無非是一場火,無非是燒死定海軍一員大將,數千將士罷了。
雙方主力廝殺糾纏到了現在這程度,除非能夠一擊致命,否則任何損失只會激起定海軍的狠勁,激發出他們毫不留情地殺戮,使得即將到來的失敗愈發慘痛!
再過半個時辰,開封城里傳來了完顏斜烈背叛,城中軍隊哄散、皇帝身死的消息。完顏從坦簡直不敢相信,但他信不信,卻已無關大局。
與金軍普通將士大量戰死同時的,是基干軍官的不斷折損,基干軍官的折損,又帶來了軍將對部眾控制力的不斷削弱。開封失守、皇帝身死的消息迅速傳播,使得全軍立即失控,死傷愈發慘烈。
很多時候,兩邊廂的兵馬看似是驟然撞上,隨即展開對抗,其實是死傷比例懸殊的屠殺。
這使得女真將士們越來越絕望。他們也意識到了,定海軍哪怕偶爾陷入被動,但始終都處在有條不紊地絞殺過程,而絞殺的目標正是己方這支軍隊,任務即將完成!
意識到了這一點以后,由此生出的絕望情緒劇烈異常。其反差之大,,沒有經歷此等戰場的人根本無法體會。
千里迢迢地逃亡到此,親眼目睹著皇帝奮發有為,將軍勇勐擅戰,未來一片光明…原來,那都是夢幻泡影么?
當完顏從坦第五次發出號令,向北撤退再戰的時候,金軍終于崩潰。
剩下的數千人里,大部分人沒有響應中軍號令。有人散亂著向兩翼逃走,只隱約留下哭喊聲,也有人丟下兵器投降。
雖然有同伴喊著:“投降也是死!這些漢兒就是要殺盡我們!”
但那些投降的人卻并不緊張或者恐懼,他們反而流露出輕松的神情,好像在期待著被殺死一樣。
這副樣子,已經不再是軍隊,也沒法指揮了。
完顏從坦丟掉了他的中軍帥旗,甚至把鐵盔和甲胃也扔開了。這位略顯文質的女真主將,適才親身上陣,廝殺了好幾次,身上留下了輕重不一的傷口。在他除去甲胃的時候,渾身熱氣很明顯地蒸騰,還有近乎干涸的血痂一塊塊脫落下來。落下來。
他身邊的人大都如此。有人的傷口和衣袍甲胃黏連在了一起,除去甲胃時時,忍不住慘叫,這慘叫遠遠傳出去,結果嚇得幾個本來想靠近的騎兵人仰馬翻,為首幾個軍校更是亂喊著撥馬,遠遠逃開。
這樣一來,聚集在完顏從坦身邊的騎士數量,便顯得過于單薄了。百把騎兵,如果撞上追來的定海軍拐子馬,那不會比一群黃羊更有抵抗力。
一名偏將指了指側方靠近開封城墻不遠處:“元帥,那里是移剌蒲阿的部下,我們趕緊去和他們匯合。”
完顏從坦罵了一句,隨即喝道:“叫他來這里,我們兜轉向西,過牟駝崗,去鄭州,去河南府!”
那偏將匆匆奔去傳令,又匆匆奔回:“元帥,移剌蒲阿說,他有要事,暫時脫不開身。”
“這廝瘋了?這會兒還有什么要事?”
偏將猶豫了下,上來攏著完顏從坦的戰馬,壓低嗓音:“他沒說。不過,我看到他帶著幾十人,緊緊盯著一個在護城河邊嚎啕得撕心裂肺的漢子。那人身上遍布泥污鮮血,看不清面貌,不過看身形姿態,像是…”
“像是誰?”
“像是完顏陳和尚。”
盯著完顏陳和尚做甚?先前傳來消息,說他的哥哥完顏斜烈叛變了,賣了城中兵馬和皇帝性命。所以不少將士都懷疑他。可完顏從坦卻看得明白,此人今日戰場廝殺,說十蕩十決也不為過,在金軍陣中最為悍勇,戰果也很是輝煌。這樣的人如果可疑,這戰場上就沒有一個女真人靠得住了!
況且大局如此,眾將士接下去何去何從都是問題;移剌蒲阿莫不是失心瘋了,才非得盯著自家同伴較勁?
完顏從坦當即不耐煩地喝道:“再去叫一次移剌蒲阿!別管閑事了,趕緊走!”
那偏將轉身便去,剛走幾步,忽聽背后完顏從坦大喝一聲:“等等!”
“元帥,可有什么不妥?”
完顏從坦垂首思索。
金軍與定海軍糾纏鏖戰整日,雙方從來就沒有真正脫離過。這會兒眼看將近黃昏,后方定海軍正不斷調遣拐子馬輕騎包抄,將仕途逃竄的女真人兜回圈子里。
完顏從坦一行人走得固然快些,但依然能聽到后頭宛如浪潮的馬蹄聲和將士腳步踏地之聲,看得到在夕陽下像是一道移動高墻的煙塵。
定海軍的距離很近!所有人都還身處危險之中,隨時會沒命!怎能停下腳步,盤算這些有的沒的,浪費時間?這不是和移剌蒲阿一樣在作死么?
左右俱都焦燥,但完顏從坦只是沉吟著道:“完顏斜烈這廝,甚是歹毒。他自家暗中叛變,卻讓弟弟完顏陳和尚在軍中奮勇廝殺,以取信于朝廷和我們。所以完顏陳和尚的嚎啕,是真的,這小子性子有點直愣,分明是被自家兄長賣了。”
偏將急得說話都沒了禮數:“元帥,你什么意思?咳咳,我的意思是,軍情緊急,這話題我們不妨路上再說?”
完顏從坦卻問他:“你猜,完顏斜烈這廝的兄弟之情,是真的,還是假的?”
“或許是真,或許是假,這叛徒的想法我可猜不準。元帥,咱們還是…”
“完顏斜烈賣了開封,又賣皇帝的性命,他對定海軍是有大功的,郭寧對他一定會有所回報。你想,如果此人還顧念著那么一點兄弟情誼,他會向郭寧求什么?”
偏將聽到這里,忽然就心領神會:“我這就把完顏陳和尚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