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衍德回到李全營中,李全的中軍帳里,那副詳盡輿圖上,便又多了兩筆記錄。
執筆寫完,李全輕聲道:“田四,女真人真的以為你部嘩變了,接著幾日,估計不會多加關注。不過,明晚渡河南下,人皆銜枚,依然要小心。哨騎踏勘回來說,穿行的路線上,頗多淤泥、葦塘,也難免蟲蚋毒蛇襲擾;但那路線恰能避開金軍哨騎,所有人不得擅自改動。告訴將士們,我會親自隨行,凡有不聽號令,妄動燭火,高聲喧嘩者,無論官職高低,皆斬。”
“遵命。元帥放心。”
“去吧。”李全揮了揮手。
田四三十多歲,身材高瘦,臉色焦黃,額頭一道刀疤劃過右眼,在眼眶下留出了可怖的傷疤。
李全麾下的大將,權柄極重的,是其兄長李福和當過金軍基層軍官的劉慶福,另外偏裨將校,不下數十。其中特別勇勐善戰的,則是田四和陳智二人。二人皆使長刀,故而與李全一起,并有個名頭,喚作“鐵槍雙刃”。
這兩人里,陳智更擅搏殺。而田四本是鹽販出身,后來轉為賊寇,橫行各處鹽場,殺人無算。田四的部下,也大都是鹽賊一流人物,聚合成軍以后,始終都很擅長潛伏、匿蹤、突襲、伏殺。
這幾年里,田四的性子愈發陰狠、剽悍,治軍也偏向狠辣,無論赴湯蹈火,不從即斬。李全適才這幾句命令,田四必定會不折不扣地執行,說不定還會變本加厲,先砍幾個腦袋殺雞儆猴。
田四麾下的人馬,便是先前仆散安貞以為幾乎嘩變的那支。
實際上,他們這兩日里,都在養精蓄銳,預備惡戰。他們連同李全本部,便是預備用來伏擊仆散安貞和郭寧的主力。
待田四走了,李全沉吟片刻,又招來參軍:“往輜營里頭,挑兩頭牛,二十口羊,盡數殺了,骨肉內臟分剖,找幾個伙頭軍,一會兒跟我同去田四營中。另外,事前發放的恩賞銀錢都準備好了么?”
“按照元帥的吩咐,準備了銀兩千兩,銅錢兩千五百貫,絹兩千匹。”
“再加一倍。今晚跟我同去營中發放。另外,事后的賞賜,按照我先前答應的,也再加一倍。”
“是。”
李全想了想,又道:“從現在開始,凡有能從仆散安貞營里,向我們傳遞消息之人…他們要多少,我們全都加倍給予。但凡仆散安貞放一個響屁,我都要知道是在哪里放的!”
周圍諸將有人發出竊笑,也有人羨慕地道:“元帥真是豪爽。”
“我們用得著他們的耳目,自然要厚賞。但后日里,我就用得著諸位手里的刀槍!這一場拿下,咱們就什么都有了!我絕不會虧待諸位!”
這話一出,諸將俱都喜笑顏開。甚至有人當場就盤算,要拿著錢財去起屋、買地,建設莊園、還要娶他十幾個貌美的小娘。結果立時遭人哄笑:你要的這些,拿著刀子就全得了,耗費錢財做甚?
李全聽得玩笑漸漸不堪,揮了揮手,眾將立時肅然,退開兩廂。
人剛散開,又有一名探子回來,向李全低聲稟報。
李全點了點頭,往輿圖上又寫了兩筆。
就在七八年前,朝廷出動大軍九路伐宋,好幾路兵馬深入宋境,殺得南賊死傷慘重。但于此同時,大金國境內的百姓造反,此起彼伏,朝廷大軍東奔西走,壓下一處火頭,便有十處火頭繼之而起。
光是參與人數過千,須得朝廷從周鄰軍州調遣重兵圍剿的,就有大名府馬和尚、東海縣張旺、單州杜奎、鞏州劉海、冀州張和、歸德府臧安兒、同州屈立、獻州殷小二、密州許通、濟南劉溪忠等十余起,當然,還有在山東聲勢極大的楊安兒和劉二祖。
朝廷與南朝宋國的戰爭雖然大占上風,最后只多撈了每年歲幣銀帛各五萬,另外將金宋皇帝的關系由以前的叔侄改變為伯侄,卻沒能取得尺寸疆土。實在也是后方處處起火,前方大軍無以為繼了。
何以朝廷大軍能壓制宋人,卻遲遲不能平復各地叛亂?
這和金國軍隊的民族構成劇烈變化有關。
金國肇建時的勐安謀克軍,乃是上下齊一的女真勇士,軍行各處,以北地漢兒如走狗,視南朝弱宋如豬羊,來去迅勐如雷霆。而到了此時,勐安謀克已經頹廢不堪,朝廷聚合兵馬,不得不大批簽入漢兒,而統以女真人為軍官。
看起來,這樣的安排確保了朝廷對軍隊的控制。可實際上,大軍集結之后,漢兒軍將一邊對著高高在上、如狼似虎的女真貴胃,一邊對著絕望起兵的鄉里鄉親,他們會同情哪一邊?支持哪一邊?
從泰和末年到大安初年,在各地剿匪的朝廷兵馬,堪稱是千瘡百孔,處處漏風。身居高位的女真軍將任何的決定,任何的安排,都會輕易被泄露,落入反賊的掌握之中。負責剿匪的朝廷大員為之深恨,又沒辦法盡去漢兒,只能在所到之處大肆屠殺,企圖切斷官軍、地方百姓和反賊三者間的聯系。
這種局面,直到后來朝廷大舉引入乣軍南下,才稍稍得到緩解。
偏偏此時此刻,仆散安貞重蹈覆轍。
在仆散安貞看來,他安集百姓,撫恤流民,下了很大的工夫,當能贏取人心。可他糾合的部下里頭,許多人吃朝廷的苦頭,遠多于得朝廷的恩惠。那些被強迫簽入軍中的書生、因為背井離鄉而號泣的農夫們,跟隨著仆散安貞,不過為一口飯吃。漢兒的身份,又決定了他們在軍中并無前途可言。
這種時候,當他們遇見了李全這樣的江湖豪客,會怎么樣?
仆散安貞總是拿著朝廷大令,空口許諾,李全可是真給好處,真拿出叮當作響的金銀來!誰能不動心?況且,看中這金銀、暗中被李全收買的人不用多,處在特定位置的,只要一個兩個,便足以扭轉乾坤了!
只可惜…這一套對定海軍沒什么用。
李全將視線移向輿圖南面,看著淄州、益都等地,搖頭嘆氣。
定海軍的體制,仰賴的是軍人,而郭寧這廝,又真給軍人分田分地!
相比錢財,田地更吸引人;而伴隨著田地的,是家人,是扎根于山東的期望,這對軍人的拉攏,更非單純的錢財可比。
李全很清楚其中的區別,但讓他去瓜分田地,搞均貧富那一套,他又做不出。
歸根到底,他的軍隊和地盤,依然是地主豪民們的集合體。他本人,乃至李福以下的諸將,也都趁著亂局占據土地,由尋常豪客搖身一變,成了大地主,而將部下士卒視若私產。
這種斬斷地主豪民根基的事,李全莫說做了,想一想都荒唐。
可這樣的事,定海軍偏偏做了。他們在來州大殺地主豪民的時候,還打得朝廷旗號,然后拿著從豪民手里奪來的土地,為自家封賞功臣、招攬民心!
李全對此,真是羨慕萬分。
或許,俘虜了郭寧和仆散安貞,自家的威勢便能大漲。以此威勢,便可廣分田地,或許,能使自家麾下的將士們都如定海軍一般,眼中唯有主帥,而常懷死戰之心?
李全在中軍帳里來回走了兩步,不禁心潮澎湃,為之激動。
毫無疑問,這是通往王霸之業的手段,郭寧用的很見效果,我李全也可以蕭規曹隨。只要這一次,能夠俘虜郭寧,我可以做得比他更好!
不不,俘虜郭寧之后,可以暫時用他的性命來威嚇定海軍諸將,但郭寧這人,決不能容他活著…若久留他的性命,必成禍胎,一旦諸事底定,得尋個由頭殺了他,以絕后患!
想到這里,李全又問:“定海軍那邊,有什么動向?”
他加重語氣:“那郭寧,比仆散安貞更加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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