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分派已定,但具體的實施方案,可不是一個晚上能拍腦袋生出來的。
在大框架之下,文武重臣們再度激烈討論,直到黃昏時分,才各自散去忙著手頭的急務。帥府又遣人通報各級文武,明日繼續大會。
當晚來州城中幾乎人人皆知,紅襖軍有了大變故,郭節帥將要正式就任山東宣撫使,確定下一步全據山東的大政。
于是直到深夜,各處官署、軍營,猶自燈火通明。
郭寧隱約聽到,有不少將士傳說著韓煊和李霆兩部在遼東廝殺的事跡,這會兒人人振奮踴躍,彼此叫嚷鼓氣,渴求一戰。
他往稍遠處眺望,甚至不少普通軍民居住的里坊也燈火星星點點,路上還有人頭攢動,是趕在宵禁前回家的百姓們在談論著,猜測明日會上的內容。
郭寧的帥府高墻之外,便是百姓里坊,并沒有特別空曠的隔斷。于是他甚至聽到有百姓就在帥府之側的討論。
有人感慨地道:“那楊安兒元帥,也是咱們山東的好漢了,起兵的時候,聲勢是咱們節帥的百倍,卻不曾想,這么快就敗了?定是朝廷使了奸計!”
身邊與他同行的數人,倒沒人覺得“朝廷奸計”云云有什么不合適的,一邊走著,有人一邊應道:
“聲勢百倍又如何?你們沒聽戲文上說么,楊安兒在河北的時候,就是胡沙虎的手下敗將,靠著咱們節帥領兵救命的!當日蒙古人殺到山東,這楊安兒在哪里?替咱們百姓們出頭,打敗蒙古人的,還不是咱們節帥?蒙古人走了,楊安兒才抖起來,說什么聲勢?這可未免…”
邊上有人插嘴道:“兵在乎精,而不在多。我們定海軍講究的是精兵勐將,以一敵百,論聲勢,自然是不如紅襖軍的,打仗可就強多了!這次咱們在遼東又打敗了蒙古人,朝廷的遼東宣撫使,是跪地感謝咱們,求著把蓋州和復州給咱們的!”
先前那人不服氣:“蒙古人來的時候,楊元帥還在莒州磨旗山呢,他就算想做什么,也夠不著蒙古人啊。倒是劉二祖元帥、彭義斌元帥他們幾個,據守泰山,嚇得蒙古人不敢攻打,那也是山東好漢的作派!”
另一人頓時粗了嗓子:“你這話,不是胡扯么…難道在山上憑險固守,比在平原野戰更厲害了?定海軍雖從河北來,厲害就是厲害!你娘的,自家就是被定海軍那蒙古俘虜交換回來的,摸摸良心,說句實話又怎么了?”
插嘴那人連忙打圓場:“定海軍里頭,也不都是河北人啊。你們說,咱們郭節度的鐵骨朵厲害不厲害?傳授他鐵骨朵使法的,便是都指揮使仇會洛,他可是山東人吧?再比如燕寧、高歆,還有張榮、嚴實等幾位,不都是山東人么?”
“所以說,咱們山東還是出好漢的地方。紅襖軍就不該這么輕易出事…楊安兒元帥準是被人奸計陷害了。”
“你這么說可就犯忌諱,待定海軍出兵橫掃山東,你難道還站在紅襖軍那一頭?”
“唉,紅襖軍也是子弟兵,難道你樂意見他們血流成河?”
“怎么可能血流成河,你怕不是傻的!”
“我怎么就傻了?”
一人壓低嗓音:“這紅襖軍楊元帥的妹子,號稱四娘子的那一位,可是認識咱們節帥的,你知道么,當日楊安兒還許過婚!說來,咱們節帥和紅襖軍才是一路人呢…”
“四娘子?便是梨花槍無雙無對的那一位?”
三五人吵吵嚷嚷地走過去,聲音愈來愈低,卻明顯跑題了。而且跑得方向很有問題,明顯是按照市井間的低俗口味,開始往郭寧的隱私方向發展。
郭寧站在望樓上愣了愣,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想拿著隨身的金刀砸下去。手捏著刀柄,又忍住了,他刻意不看身邊強忍笑意的衛兵,轉而踏著梯子下來。
不管百姓們怎么胡說八道,至少,他們對定海軍的發展,是很滿意的,也對將定海軍的擴張與有榮焉。
這就很好。
這個年代,戰亂只會愈來愈頻繁,而百姓的心思既微妙多變,也很簡單。
當他們的日子難過,就只想著休養生息,種一塊地,吃幾口飽飯,過好自家的小日子。郭寧一聲號令,要廣積糧、高筑墻,于是人人歡悅。
沒過多久,百姓們的日子舒心些了,而定海軍的宣傳也到位,他們又很容易被扇動起來,跟著上頭的旗幟所向,為開疆拓土或者別的什么目標而鼓舞。
便如此前,郭寧在遼東的擴張,也如不久之后,郭寧向山東的發展。
郭寧會盡量讓更多的人從擴張中獲得好處,將更多的人挾裹上定海軍的隆隆戰車。這樣一來,安定人心的最好辦法,便是勝利本身了。
郭寧從望樓下來,才覺高墻之下,暮色深深。
節帥府的占地面積挺大,但為了對軍民示以簡省,走廊上沒多少燈燭。
從外墻到郭寧和呂函居住的內院間,有個園林。郭寧便自家舉著松明火把,踏著園林間的碎石路嘩嘩穿過。
剛到園林另一頭,卻見呂函帶了兩個婢女,從走廊繞過來。呂函走得喘了,還帶幾分嗔怒:“在望樓上看什么呢?派人來叫你吃飯,也聽不見;我來找你,你倒先下來啦。”
“哦,許是走神了,真沒注意。”郭寧哈哈笑道:“晚上吃什么?”
“剛炸出的環餅,還有黃雞粥呢!”
“那不錯啊,我可餓得緊了,走,走!”郭寧舉步走在前頭。
沒走幾步,便聽呂函在后頭問道:“那四娘子楊妙真,果然很美么?你們的親事,可有下文?”
“哈哈,哈哈!”郭寧額頭見汗,仰面大笑兩聲,心念電轉。
郭寧在生活上頭很是克己,但畢竟年方二十出頭,在男女之事方面,偶爾血氣方剛。此前兩次與楊安兒打交道的同時,他看楊妙真很是入眼,那倒也瞞不住旁人。
而呂函是郭寧的正妻,在昌州時,兩人是從小到大,同甘共苦,相依為命的。軍中將士資歷深些的,也無不以主母相視。
因為這緣故,早前沒誰作死,非要在呂函跟前嚼舌頭。這會兒,約莫是呂函來望樓尋夫,結果聽到外間傳言了?
嘿,這種事,怎么解釋都麻煩。
好在郭寧很是果決,立即應聲答道:“沒有你美!沒有下文!”
這般說著,他用舉著松明火把的臂膀往墻邊輕輕一撞,接著“哎幼”叫了一聲。
呂函聽他叫得慘烈,頓時忘了自家的疑問,連忙攀著郭寧的肩頭,伸長脖頸探看:“怎么?又扯著傷處了?可是疼得厲害?”
郭寧在遼東廝殺的時候,身上又受了不輕不重幾處傷勢,直到回返來州,還沒徹底痊愈。
眼見得丈夫出生入死,帶傷而回,呂函自然心疼極了。這幾日里,她每天早晚親自給郭寧換藥,這是她家學淵源,說不定比那位只會下勐藥的醫官靠譜些。
這陣子節帥府的生活水平提高不少,呂函的身材豐腴了些,愈發顯得眉細鼻挺。
因為天熱的緣故,她著了件散綴玉鈿的直領團衫,衫子很輕薄,郭寧湊的近了,便聞到脖頸深處隱約透出的香氣。
郭寧腦子一熱,手上用力,橫腰把她抱起,架在了肩上。
呂函嚇了一跳。她踢了郭寧一腳,又恐怕踢疼了丈夫,只伏著身體,低聲叫道:“壓著你傷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