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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章 桌前(中)

熊貓書庫    扼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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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北內地和蒙古高原這兩大地理區塊之間,以崇山峻嶺為分割,交通甚是不便。大體來說,高原上的勢力如果要插手東北,或者從臨潢府路南下,切斷遼海通道;或者沿著撻魯古河東行,經泰州、肇州,抵達東北的地理中樞、上京會寧府。

  撻魯古河的下游是鴨子河,扼守鴨子河、白馬濼的肇州,自然是重地。

  當年金太祖阿骨打便是在鴨子河畔擊敗了遼將蕭嗣先,揭開了一系列勝利的序幕。隨即太宗皇帝吳乞買在戰場筑城,而肇州之名,說的便是大金國肇基王跡于此。

  這幾年來,肇州一向屯駐重兵,作為東北統軍司的重要支撐,擔任肇州防御使的紇石烈德,也是有名的勇勐之將。

  此前肇州東西兩處,泰州的完顏鐵哥和上京會寧府的完顏承充二將分別率軍南下,救援自稱遭契丹人勐攻的蒲鮮萬奴。結果完顏鐵哥所部遭蒙古軍一擊潰敗,有士卒逃回泰州,并將戰事經過稟報給紇石烈德。

  紇石烈德立知大事不好,急忙分兵出行。他以一部接管泰州城防,而自領一支精銳騎軍接應上京之眾。

  結果到了韓州,便聽說蒲鮮萬奴這廝起了歹意,勾結會寧府的官員,意圖綁架完顏承充元帥,吞并上京人馬。但也不知為何,計謀施展到一半,他忽然收兵折返,倉惶而去。

  眾將正在眾說紛紜的時候,紇石烈德領兵趕到,上京兵馬充實,諸將便有了膽氣。

  完顏承充老邁,軍中事務多仰賴女兒阿魯真。阿魯真和紇石烈德都道,今日吃了這么大虧,決不能縱放了蒲鮮萬奴,否則這廝在遼東腹地騰挪,還不知鬧出什么亂子來!

  當下兩路合兵,繼續南下,打算去尋蒲鮮萬奴的晦氣。

  不料到了黃龍崗以北,只見人馬往來廝殺,舍死忘生,一打探才知,竟是蒲鮮萬奴和耶律留哥廝殺到了一處。

  蒲鮮萬奴自然不是好東西,耶律留哥這個契丹賊子,也是數年來令人寢食難安的大敵,這等惡犬爭食,自相殘殺的好機會,怎么能夠放過?

  諸將無不大喜,立即麾軍殺來,打算將兩個狗賊一舉殲滅,以絕后患。

  當日李云一門心思把馬匹生意做到上京會寧府,自然是因為此地保有大量的牧場,馬匹甚多。此時殺入戰場的上京、肇州兩路金軍,包括有大量的游牧民族士兵,更是騎兵充足。

  上萬人里,騎兵足有五千余,兵分數路卷地而來。

  紇石烈德麾下的騎將劉子元帶著一千多精騎,成一巨大的銳角當先突擊。在其后方左右,另外四個梯隊徐徐而進,虎視眈眈。

  大股騎隊之內,又以五十人為一小隊。每隊前二十人披掛鐵甲或皮甲,用槍矛等長兵器,后三十人則是所謂二部五糺的野人,不披甲而操弓失。

  騎兵們沖進丘陵地帶,大隊騎兵的隊列立即散開,但五十人小隊不散,不僅不散,而且前后相繼,狂吼突擊。

  這支駐扎金源內地的女真軍隊,在經歷多次損失和抽調以后,已經無法保持純粹女真人的編制,披甲率更是直線下滑,但他們采取的戰法,仍是百年來女真人慣用的鐵騎連環馳擊之法,便如怒濤狂涌,一浪高過一浪。

  怪不得蒲鮮萬奴處心積慮,要奪取這支兵馬,僅以戰斗力而論,莫說咸平府的兵馬頗有不如,就連紇石烈桓端的復州軍,恐怕也遜色不少。

  這些邊鄙糺人就算平常無事,還個個恃強斗狠,到了戰場上,嗜血好殺的性子更完全被激發出來。

  他們有的厲聲叱喝,催馬向前;有的舉刀揮舞,連連怪叫;還有的扼制不住狂熱的情緒,明明沒有披甲作掩護之用,卻一口氣沖到了隊列前方。

  種種呼喝,種種可怖,千騎如沸水,萬人同一呼。

  契丹眾將舉目遠眺,北面僧家奴所部有狼狽逃竄的,有企圖負隅頑抗的,僧家奴本人所在位置,只剩下孤零零一面旗幟插著。片刻之后,一名披散頭發、光著膀子的野女真騎士縱馬而過,揮鐵棒將旗幟砸倒。

  契丹軍的中軍帳外,一片喧囂,將校盡皆變色。

  耶律留哥只覺胸口一陣發悶,幾乎要吐血。不過,他最早想清楚自家誘餌的身份,最早警惕,也最早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在一些契丹貴胃舊族眼里,耶律留哥確實才具有限,所以轉戰數年也沒法開辟一方基業,但他畢竟久經沙場,戰斗經驗豐富之極。在如此緊急時刻,他沒有束手無措,而是持刀在手,大步出帳。

  “傳令!”

  將校們慌亂中聽到主將的高呼,無不跪伏。

  “告訴耶律獨剌、著撥兩個,讓他們領兵與我會合,我親自去敵上京兵馬!”

  “遵命!”

  “再告訴耶律廝不、坡沙、耶律的、李家奴、耶律薛阇五將,前令不變,諸將整隊上前,輪番進攻蒲鮮萬奴!一個時辰內,必斬蒲鮮萬奴的首級,然后與我共破上京敵軍!若我敵住了上京敵軍,而他們未破蒲鮮萬奴…五將皆斬!”

  “遵命!”

  耶律留哥高舉彎刀,威風凜凜:“傳令全軍,就說,女真人上門送死,再好不過!這一戰打完了,我們就是東北之主!諸位今日隨我破賊,異日,我們共享富貴!”

  諸將皆齊聲應道:“愿隨遼王破賊!”

  耶律留哥也不收刀,就這么高舉彎刀示意,一行人殺氣騰騰上馬,須臾間匯集數千契丹將士,繞過蒲鮮萬奴所占據的臺地,向北面奔去。

  蒲鮮萬奴依舊站在巨巖上頭,注視眼前戰局,連連冷笑。

  有一名傔從手腳并用攀上巨巖,沖著蒲鮮萬奴笑道:“宣使,上京的兵馬是來幫我們的!看來,他們沒想明白韓州的事呢!咱們有救了!”

  話音未落,蒲鮮萬奴一巴掌抽在他臉上,將他打得轉了兩個圈,骨碌碌滾了下去。

  “繼續死守!不得松懈!”蒲鮮萬奴從牙縫里擠出軍令。

  一時間,三方混戰不休。黃龍崗內塵土漫天,馬蹄踩踏地面的低沉聲響匯成轟鳴,而轟鳴聲在溝壑間往復回蕩,隔著數十里都能隱約聽聞,而落入耳中的聲音已經完全不似蹄聲,分明就是山崩地裂。

  咸平府的城頭,郭寧連連傳令,在原有的游騎基礎上,又散出數十股輕騎直放四十余里。

  這三天,咸平城里的將士們吃好喝好,人人精神抖擻,郭寧卻沒有好好休息過,他這兩天拉著紇石烈桓端和李霆等人,反復推演戰局,腦力消耗很厲害,老實說,這會兒站在城頭,都覺得有點頭重腳輕。

  故而李霆又泡了幾壺補氣的藥湯賠罪,郭寧也不客氣,和部屬們一人一罐,拿著喝了。

  郭寧所糾結的問題,始終只有一個。

  遼東這里,并非定海軍的核心利益所在,但因為李云等人被擄的關系,郭寧前前后后不斷投入力量,從張阡所部五百人,到李霆所部兩千人,昨日里,又有韓煊所部兩千人緊急抵達,并帶來消息說,仇會洛所部也到了復州,還接管了蓋州的城防。

  這已經是定海軍半數的野戰精銳,在山東局勢尚在混沌之際,抽調半數精銳到隔海相望的遼東,想必駱和尚要力排眾議,而移剌楚材也要費盡心機安排。

  郭寧本人,更承擔了極大的壓力。

  作為主動插手戰事的一方,他必須考慮己方后勤的巨大消耗,考慮有限實力的集中使用。他必須保證這一場軍事行動,能夠為己方獲得足夠的利益,還要將損失壓在最低。

  所以,只有速戰速決,要爭取一戰告捷,一擊破敵。

  想要一戰告捷的前提是,搞清楚真正關鍵的敵人是誰,敵人在哪里。

  此前郭寧告訴眾將,蒲鮮萬奴如今是桌上的肥肉,而耶律留哥是第一個吃客。但是,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吃客,越是后來的吃客,就越難對付,也越關鍵。

  現在第二個吃客來了。

  是時候了么?

  還是要再等?

  第三個吃客究竟會不會來?如果他們另有目標,己方一直等下去,會不會坐失良機?

  當郭寧陷入沉思的時候,蒲速烈勐在城下的軍營里,穩穩地坐著。

  軍營里的將士們,都在厲兵秣馬,校場里喧鬧的很,但愈是如此,愈是顯得營帳里很安靜。

  蒲速烈勐聽著帳外人喊馬嘶,低頭看看左右靠在懷中的一個婦人、兩個女孩兒,有些感慨。

  這婦人的孩兒,便是蒲速烈勐的妻女。他作為蒲鮮萬奴的義孫,自然有資格把家卷安置在城里的,本以為,隨著城池易手,百姓必遭浩劫,卻不曾想,郭寧所部的軍紀甚嚴。

  當蒲速烈勐第三次殺回咸平府,郭寧鄭重地讓他休息片刻,而且告訴他,他和他的部下們,數十人的家卷,都被單獨安置得很好,請他不妨去探看一下。

  這一探看,便是一整個上午。

  蒲速烈勐低頭看看自家妻子安詳地枕著丈夫的手臂,看看兩個女兒像小貓一樣,下意識地湊在父親身邊。他忽然又想起,絕大部分的下屬已經回不來了,他們的慘叫,他們戰死的情形無不歷歷在目,正如他們的親人哭泣的面龐,也在蒲速烈勐的面前反復出現。

  蒲速烈勐悄悄推開妻子和女兒,大步出外。

  直到他登上城頭,一路無人攔阻。

  “郭節度!”蒲速烈勐行了漢兒的拜禮,沉聲道:“關鍵在于蒙古軍。”

  “可蒙古軍為何還不出現?”三方混戰了好一陣,太陽開始偏西了,郭寧有些焦躁地眺望城外遠近,隨口反問。

  “蒙古軍也在等,他們在第三波應該出現的敵人。”

  “除了蒙古人,哪還有第三波…”郭寧說到這里,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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