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頭上,紅襖軍攻陷了密州治所諸城。
密州刺史移剌古與涅戰死,曾任定海、泰寧軍節度使的老臣鄒谷糾合宗族抵抗,紅襖軍連番攻打不下,一怒縱火焚燒。鄒谷闔族被焚,連帶著小半個諸城也被燒了。
不過,愈是在亂世,愈顯百姓們的恢復能力頑強。這陣子,城池的道路上,往來的行人絡繹不絕,沿街的商鋪開了不少,看起來和往日并無不同。
那些被燒毀的廢墟里頭,也已經重新有人居住。那些人大都是卷入戰亂的流民,他們把尚未完全燒毀的木料拼拼湊湊,搭建成一個個七歪八倒的窩棚,住在里頭,而平日里或者替人打短工換取食物,或者就在軍營門口群聚乞討。
楊安兒任命的密州都統國咬兒慢慢沿街走過,見這些人有許多都餓脫了型,周身皮包骨頭,兩眼更仿佛鬼火,不禁駐足多看兩眼,心中有些酸楚。
百姓在大金國的治下困苦,在楊元帥的治下,好像也沒什么大差別。流民還是流民,兵匪還是兵匪。
國咬兒忍不住苦笑了兩聲。
流民只是游蕩乞活罷了,國咬兒每日里遣人四處彈壓,確保這些流民鬧不出亂子。可兵匪才是大問題!
如今諸城縣里沒有被燒毀的坊市,大都成了軍營。楊安兒的軍隊規模,是一天大過一天了,百姓們傳聞,有說二十萬的,有說三十萬的,也有說五十萬的。
楊安兒據此雄兵,自然有雄心開疆拓土。
楊安兒的控制區域,往南是宋國,那是足以和大金相提并論的大國,縱然宋人有軟弱之稱,輕易招惹不得。往東,是定海軍節度使的轄區,那里盤踞惡虎,也輕易招惹不得。
往北是大名府路和河北東路,不過,這兩個地方被蒙古軍連番掃過,數百里蕩然無余,已非人間氣象。想要攻占些土地不難,但從這片荒涼殘破的土地上,能獲取什么呢?
如此一來,唯一的發展方向,就只剩下了遂王完顏守緒控制的南京路,那倒真是片富庶繁華之所。
這陣子,山東各地兵馬接連調度,紛紛去往濟州、徐州,號稱已經集結大軍三十萬眾。而南京路的金軍以完顏合達為東面都統,也同樣集結重兵于曹州、單州、歸德府、宿州一線,與楊安兒所部對峙。
不過,開疆拓土固然重要,也不能忘了本據。密州這邊,毗鄰定海軍控制的萊州,所以依然屯駐了大軍,身為楊安兒麾下宿將的國咬兒,便受命總領大軍,以防那惡虎出柙。
但所謂的大軍究竟管不管用,國咬兒不太清楚。
他這個都統,也有點名不符實。他不太能管的住這些兵馬,而自從楊元帥起兵以來,這些兵馬越來越不像是兵,而像是匪。
就在國咬兒眼前,一伙軍士成群結隊地呼嘯而走,沿街的百姓商販無不逃竄。
有個在街道角落販賣蒸餅的小孩兒,走得慢了一步,擺在自家面前的竹籃子便被一名士卒提起。
士卒掀開蓋在竹籃上的粗布,看看里頭的餅,笑著拿起了幾個分給同伴,又往自家懷里揣了幾個,然后把空空如也的竹籃子扔還給了小孩兒,轉身就走。
這陣子密州糧價漲得厲害,一斗米面能賣到七百多文。這小娃兒買的蒸餅,當然不是純米純面做的,里頭摻了許多野果、雜糧乃至菜葉子,顏色黑乎乎的。
那本來就是賣給窮人果腹的粗糲食物,軍中自有糧秣供給,也不知那士卒看上了這蒸餅什么好處。
那小孩兒看著竹籃子滾到跟前,癟了癟嘴,眼眶都紅了。他忍著滿心害怕,上前幾步,拿住了士卒的袖口,哀求道:“將爺,兩個錢!一個蒸餅,只賣兩個銅錢!”
那士卒全然不理會,大步向前。
小孩兒腿短,跟不上士卒的步伐,跟了幾步就摔倒在地。他又用力攥著士卒的袖口,于是“嘶”地一聲,戎服的衣袖便破了個大口子。
小孩兒嚇得渾身發抖,坐倒在地。那士卒愕然看了看自家袖子,耳邊聽到同伴嘲笑,不禁怒向膽邊生。他飛起一腳,便將這小孩兒踢得連連翻滾。
一腳踹過,士卒揚長而去,而小孩兒已經起不了身了。他嘴里大口吐血,猶自喃喃道:“好吃的蒸餅,只要兩個錢。”
國咬兒快步上前,伸手想攙扶那小孩兒。伸到半路,他轉而往小孩兒身上摸了兩下,立時便知這孩子的肋骨被踢斷幾根。有斷骨插進了肺里,引起了劇烈出血,他活不了了。
國咬兒放下還在喃喃說話的小孩兒,緩緩起身。
這世道里,死個人和死條狗并沒區別,他是身經百戰的武人,本不會把一條人命放在眼里。他也不是沒親手殺過小孩子,可他隱約覺得,一定有哪里不對勁。
當日楊元帥起兵造反,是因為大金朝廷苛酷無道,殘虐害民。可這陣子,就只國咬兒所見,楊元帥麾下的許多將領放縱士卒,甚至到處擄掠…他們和金軍又有什么不同?
對百姓而言,女真人固然如狼似虎、敲骨吸髓;楊元帥麾下那幾十萬人,難道就是王師么?
天下間哪有為了一籃子蒸餅殺人的王師?
國咬兒跟隨楊元帥起兵之初,就曾提醒諸將注意軍紀。可真正響應他的,好像只有劉二祖、彭義斌等寥寥數人。
楊元帥麾下的大豪們,起兵之后多半都忙著擴充軍隊,擴張地盤;而劉二祖手下、那群泰山里的窮鬼,一旦得勢就忙著刮地皮撈錢。人人都說,不給將士們好處,誰來當兵?
于是山東地方越來越亂,而投軍的壯丁越來越多,軍隊一旦滾雪球似地膨脹起來,楊元帥麾下諸將的信心就越來越足…這么一看,好像諸將的說法還很有道理?
但國咬兒依然覺得,這不對勁。
不止這批人不對勁。就連楊元帥麾下的好些宿將,比如展徽、王敏等人,也好像變了個人一樣,成天盤算著軍隊的規模、控制的地盤,乃至自家的官位,國咬兒都快不認識他們了。
不對勁的不止在軍隊。
開春以來,各地的流民越來越多。國咬兒遣出的斥候回報說,定海軍那邊,似乎源源不斷地招納流民,然后安排屯墾,一切都井井有條,而密州,卻什么都沒做。或者說,楊元帥所轄的廣大區域里,誰也沒去管理政務。
楊元帥起兵以后,用進士董友為政務上的臂膀,可董友那廝,好像精神只擺在元帥府的符印、詔表、儀式,他的眼睛,好像看不到底下紛亂局面的。
肯定有哪里不對勁,肯定有!
可國咬兒每次想到這里,思緒便進了死胡同。他不知該怎么辦,不知該怎么解決眼前這令人厭惡的局面。終究他只是個老兵罷了,在戰場廝殺之外,他懂的很少。
“那個士卒,是棘七的部下。”
國咬兒起身走出人群,對自家的傔從道:“派個人去找棘七,就說這廝在我面前殺人,沒把我國咬兒放在眼里。我要他的命。”
去年楊元帥攻打濱州的時候,棘七和季先兩部頗出了力氣,死傷也很慘重,后來都被調到后方屯守。
但二將始終不脫山賊習氣,這數月來,幾乎從不約束將士,反而故意放縱他們以收攬人心,至于操練什么的,更不消說了,壓根沒有。
他二人名義上是萬戶,實際上和國咬兒這個都統卻又互不統屬。結果密州內外,便成了這副模樣。
國咬兒找個理由,讓棘七砍一個下屬兵卒的腦袋,也只能發泄他自己的不滿,對局面全無改善。
這使得國咬兒愈發惱怒了。他加快腳步,想回自家的軍營去,卻看見街道對面,有個部下陪著一行人慢慢走來。
一行人之中,有個年輕的公子,有個高瘦黝黑的書生,還有個頭發花白的中年人…這人的左掌卻只剩半個,而在手臂上用皮絳掛了一個銀光閃閃的鐵鉤。
國咬兒看看那鐵鉤,再看看那中年人走路言語的姿態。一種極其熟悉的感覺讓國咬兒立時確定,那是個出生入死,久經沙場的武人。
國咬兒指著那人,問左右:“那是誰?”
左右傔從彼此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都統你忘了?那一行人,便是今日來會見都統的海商。咱們出營來,就是為了迎接他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