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斌不敢怠慢,出列行禮。
這趙斌,真和郭寧挺熟的。當日郭寧在昌州烏沙堡為正軍的時候,趙斌是烏沙堡長城東段據點烏月營的士卒。兩座邊堡歷來協同作戰的,所屬的士兵也經常相互調動。兩人認識的時候,郭寧還是個少年。
后來界壕被破,守軍狼狽逃竄到河北內地,趙斌闔家被屠,被蒙古人攆到了保州金臺驛一帶。流竄數月后,得知郭寧招兵聚將,他便趕去投奔。
郭寧在中都東華門強攻胡沙虎所部時,胡沙虎喝問來者是誰,而郭寧令將士們自報己名,讓胡沙虎死個明白。當時緊隨在郭寧身邊向前突擊,最早報名的,分別是陳橫、余孝武和趙斌。
這三人都是經驗豐富的老卒,也都有才能,此戰后陸續脫穎而出,皆升做了都將。陳橫和余孝武歸在汪世顯麾下,在守衛海倉鎮營壘時戰死。而趙斌…
郭寧上上下下看了看趙斌的打扮,臉色微微一變。
他張了張嘴,待要言語,萊州都指揮使司的下屬,諸如軍典、司吏,公使、左右承局、左右押官等,也都迎了出來,史潑立正準備替郭寧介紹這些人。
郭寧招手讓陳冉過來。
“替我照應一下老趙,等這一場忙完了,我有事問他。”
“遵命。”
郭寧身邊的近衛首領,各有不同的側重,比如趙決是直接帶領親衛騎兵之人,陳冉則是負責軍令軍政,并兼顧一些迎來送往的事。當下陳冉出面,哈哈地扶起趙斌,與他閑聊幾句。
郭寧轉回身,面帶微笑地對著史潑立的部屬們。
定海軍的吏員編制,最近也在擴充。這上頭,地位較高的一批,主要是靠著移剌楚材的名頭招引來的,地位較低的厘務官、監當官和普通吏員們,大都是從流民百姓中挑選出的。
這些時日,定海軍的威勢漸盛,但郭寧反倒愈發重視待人接物的親切。也有可能是成婚以后,火氣不那么旺盛的緣故。
他隨著史潑立一一看過各處辦公的場所,遇著熟人就聊幾句:
“哈哈,這不是老黃么?海凝兄啊海凝兄,你什么時候從匠作司調出來了?這是厭煩了文書,決心投筆從戎了?這是…嚯,李禾!你臉上怎么回事?被家中貍奴抓了么?”
閑聊過了,他接著視察幾樁正在流轉的公務,問了問萊州這邊沙汰士卒安置的進度,又少不得被幾個手上有要事、難事的文官候著。那兩個文官,明擺著是史潑立臨時安排的,專門堵人要錢要物資呢。
看在史潑立的面子上,郭寧笑著同意了,然后讓那兩個文官再去催一催移剌楚材。
待到事情辦得差不多了,郭寧又想起,史潑立的長子,這會兒就隨扈出行,正在府外候著郭寧出來。于是他讓倪一出去傳話,讓史家大郎不必再當值,進來陪父親說幾句話。
倪一還沒走,史潑立趕緊攔著,說萬萬不敢因私廢公。
郭寧也不堅持,又聊了幾句,告辭出外。
開春以后,掖縣城里的生氣漸復,道路上縱不能說熙熙攘攘,也比冬天的冷清情形強太多了。近百騎排了兩列縱隊,沿著街道走了沒多遠,郭寧便傳令,找了間酒肆落腳。
“趙斌呢?”郭寧問道。
陳冉連忙將他帶來,讓他在郭寧對面落座。
“怎么回事?”郭寧皺眉問道:“我記得你在中都立功,不是升作了都將么?萊州這一戰,你在誰的部下?應該是郭仲元?難道觸犯軍法了?不可能啊?這是被淘汰到了萊州都指揮使司,還只是個隊正?”
郭寧一迭連聲問過,再看看陳冉,怒道:“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兄弟被降職了,被調到鎮防軍了…那文書上頭,總有記錄吧?總有個緣故吧?我事情多,沒注意,你知道這事么?如果知道,怎么不提醒我?”
陳冉連忙謝罪。
“不關老陳的事。”趙斌道:“是我自家提出的,咳咳,也只干得了這個啦!”
“怎么回事?”郭寧搬著茶肆的板凳,坐到趙斌跟前。
趙斌把左手從袍袖里伸出來。
眾人全都吃了一驚。
趙斌左手的半個手掌和三根手指,都被削去了,只剩下拇指、食指。連帶著手腕處的骨骼皮肉,好像也少了一點。他的手掌向前一伸,可以看到傷處薄薄的皮膚下頭,殘余的骨骼還微微凸起。傷口上新生的皮膚沒有毛孔,所以顯得格外細密光滑,在陽光下泛著光。
郭寧眼神一凝。
而跟在趙斌后頭的王二百嚷了一聲,連忙上來仔細看看。
王二百在移風鎮這陣子,正逢著天寒,趙斌大都穿著長袖口的厚衣。王二百又不是那種特別細心的人,竟完全不知道,這個總是盤算屯田、興建等零碎小事的老卒,曾經受過這樣的傷。
就算定海軍很注意軍醫的作用,但受到這種傷勢以后,仍然很難避免破傷風之類的惡疾。那一戰中重傷收治的傷員,能活下來的其實并不多。趙斌算是很有運氣的一個了。
“節帥說得沒錯,此前萊州戰事,我正是跟隨著郭仲元都使。這是在香山隘口和蒙古附從軍廝殺的時候受的傷。我和一個狗日的對砍了一刀。我少了半個手,他卻少了半個腦殼,算來是我賺翻了。不過,今后再也沒法拉弓射箭,也沒法拿盾、拿槍、拿軍旗了。”
趙斌倒是坦然:“受過這種傷的,若一直留在軍隊里,被小卒們看見了,難免影響士氣。按照軍府的安排,本該將我安置到地方,做個縣尉、巡檢,或者轉到徐瑨的錄事司去。可我不愿意。”
“怎么,做縣尉或巡檢,不好么?或者錄事司那邊…”
“沒什么不好。可是,節帥,我當了三十年兵啦,父母妻兒都死在了昌州,這輩子熟識的同伴也多半死了。剩下的熟人,一個個全都在軍營里。離了軍營,我就離他們遠了,連飯都吃不下,覺都睡不好。”
“原來如此。”
趙斌笑了笑:“所以此前沙汰士卒的時候,我去求了汪指揮使,讓他幫忙給我轉了軍籍,去管個屯堡。移風鎮的屯堡雖小,畢竟也是個軍營,我在那里帶人修建營壘、挖掘壕溝、開墾土地、訓練新卒,就像是當年在昌州烏月營一般…那都是我拿手的。有事沒事還能到掖縣看看,和老朋友聊聊。”
說到這里,趙斌轉回身,向王二百招了招手:“節帥你放心,要打仗的話,我還能上陣的。你看,這是我給自己新招來的阿里喜…這小子壯得很,也能吃苦耐勞,磨練幾年,必是一條好漢子。”
趙斌和郭寧談話的時候,王二百就站在稍后頭,左看看,右看看。這會兒聽得趙斌召喚,他邁了一大步就到前頭。
趙斌瞪了他一眼:“還不向節帥行禮!”
王二百干脆利落磕了頭,然后仰面看看郭寧。
這年輕人倒是和氣,他下意識地想著,然后又想到,這人便是那個傳說中的定海軍節度使,他喜歡砍下人頭掛在竹竿上!這就讓他有點緊張了,所以磕過頭,就往后退。
退了兩步,天生的責任感又促使王二百鼓起了勇氣。他低聲對趙斌道:“你真認識定海軍的節帥,那就太好了,別忘了羊的事。兩頭不夠,我們要四頭羊,一頭公的,三頭母的。”
這是怎么回事?他為什么突然就想到了羊?這不是離題萬里了么?身旁的護衛們里,有人忍不住竊笑。
“住嘴,住嘴,一邊等著。”
趙斌啪啪地拍了王二百兩下,轉回來向郭寧賠笑:“小子廝看起來高壯,年紀不大,性子也有點實誠。”
“老趙,你要羊么?羊不是問題啊。”郭寧也笑:“四頭羊,隨時給你送到移風鎮去…”
“真的?”趙斌連忙道:“能再多要幾頭么?”
他伸出左手,把僅剩的拇指和食指張開:“我要八頭!”
眾人全都大笑,郭寧指點著趙斌:“你這廝,你這廝…”
這完全是軍中袍澤在開玩笑逗樂子的模樣,大家都笑得歡暢。
笑了兩聲,郭寧稍稍肅然:“嗯…老趙啊?”
“在。”
“除了鎮防軍那邊,你真不考慮干點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