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帥去見楊安兒?那怎么可以?”
移剌楚材和徐瑨全都大吃一驚。
徐瑨干笑道:“楊安兒若下定決心起兵,哪還會理會我們?節帥你想見他,未必見得到…”
移剌楚材也道:“節帥若與賊寇首領會見,風聲一旦走漏,中都那里人多嘴雜,或生變故。”
而郭寧并不急著回答。他返身落座,細細觀看輿圖,陷入了深思。
屯堡外新編軍隊集合的嘈雜聲,隨風傳入屋內,倪一連忙派人出去,讓他們稍稍等待。于是屋子里變得安靜許多,郭寧有時候挪動輿圖,發出沙沙的輕響。
郭寧的定海軍,可以說是在大金國兩代帝王交替的混亂中,產生的一個奇葩。
這個團體的基層,全都是被大金朝廷放棄或無視的潰兵,他們所忠誠的,只有郭寧一人。這個團體的高層來源更是復雜,幾乎個個都不是大金的忠臣,人人都對大金失望,而渴望重起爐灶。
他們嘴上說著朝廷如何、賊兵如何,其實自己兼有兩者的特點,乃是戴著朝廷官帽子的賊兵。
這樣一來,如此刻話不說透,點到為止的局面,其實很常見。
在場眾人都是聰明人,聽得出來各自的想法。
徐瑨的意思是,郭寧戴著定海軍節度使的帽子,固然有利,也有弊端。比如破敵之后,竟不能乘勝擴充領地,只能拐彎抹角地派遣兵力出外,招募流民,這便是實力拓展受限于朝廷制度的體現。
這會兒李全造反,輕易便替郭寧洗了濰州,而郭寧只消打著平亂的旗號,便能理所當然地出兵濰州,甚至伸手到益都府。
手伸了出去,自然是不會收回的。但之后的事情,讓朝廷去頭痛便是。難道他們還能讓郭寧把吃下肚子的肥肉吐出來?
別扯了,杜時升從中都傳回的情報,徐瑨每一份都看過。成吉思汗如今還在中都城外虎視眈眈,打算從大金國的中樞一口咬下,攫取最豐厚的利益…這時候,朝廷顧得上山東?郭寧便是再囂張三分,朝中袞袞諸公也只有捏著鼻子認。
這好處,不拿白不拿!
而移剌楚材比徐瑨要穩健許多,或者說,更樂意把官帽子的作用發揮到極處。
郭寧這個定海軍節度使,理論上除了萊州,還能兼管寧海州和登州的軍務。但自從郭寧抵達萊州,寧海州刺史烏古論榮祖、登州刺史耿格兩個,全然沒有動作,并不重視這個軍事上的上司。
烏古論氏,乃是女真人的貴姓,與徒單、唐括、蒲察等族世為姻婚,娶后尚主。聽說那烏古論榮祖蔑視郭寧,只當是依附于徒單鎰而驟得富貴的幸進之徒。
而泰和年間山東大亂時,耿格便是乘勢而起的地方人物之一,后來輾轉各地做過幾任佐貳官,才回到山東東路,作了登州刺史。
大金國放著這么個人物在登州,實在也是昏聵之極了。誰知道這人和楊安兒還有什么隱秘聯系?天曉得萬一時勢有變,登州一帶將會如何?
移剌楚材的想法很簡單,李全愛怎么大鬧濰州乃至益都,都是他的本事。楊安兒和劉二祖若能合兵鬧出大動靜,也盡可以放手去做。郭寧身為定海軍節度使,職在保境安民,你們鬧得越厲害,郭寧就越有理由在朝廷法度之下,軍事控制登州和寧海州。
控制住兩州之后,郭寧所部三面據海,而一面以強兵抵住楊安兒所部便可。若經營水上,更能北扼遼左之噤喉、南控江淮之門戶,譬如巨鷹展翅,扶搖而升…這上頭的好處,又比濟南等地的流民要強多了。
至于楊安兒等人做大以后會如何,移剌楚材并不擔心。郭寧以數千之眾都能打敗蒙古軍,控制三州以后,以軍戶蔭戶的體系集結力量,恐怕隨時能出動的精兵會超過兩萬…到那時,橫掃山東也非難事,難道還會怕了那群造反的土賊?
兩人看法不同,正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有各的考慮。
兩人的想法,或者激進,或者穩健,都能使定海軍的力量急速擴張,從一州擴展到數州,進而形成割據形勝的局面,成為事實上實控一方的軍閥。
郭寧相信,他兩人的想法,也代表了定海軍中許多人的想法。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擊退蒙古軍,接著自然要藉著勝利的勢頭擴張發展。否則勝利的意義何在呢?
大金朝的衰弱如此明顯,縱然不說王朝末世,接下去的亂世也很難避免。以大金的疆域為棋局,蒙古人、南朝宋人還有其他更多的勢力,遲早都會爭先恐后地落子。而每一個勢力都不會停下腳步,悠然坐等。因為時不我待,一步慢了,步步都會慢。
但這兩種想法,都必然會引起與楊安兒勢力的沖突,必然會引發后繼不斷的戰事。
郭寧一點都不怕作戰,甚至很喜歡作戰。但現在,他的想法與其他人稍有不同。
郭寧是從北疆邊地軍堡成長起來的武人,自幼就眼看著兩軍、兩國的廝殺。給他留下印象最深的,便是大金國的軍隊近十數年來,規模不斷擴大,戰斗力卻不斷削弱。
聽說大金國勃興時,以滿萬之眾橫行天下,不過十年,便滅遼、破宋,專制域中。到二十年前,名將夾谷清臣率部深入草原,討伐不臣,以他左丞相的身份,所部不過鐵騎八千為前隊,精兵一萬為后隊,合計一萬八千人而已。
然而到郭寧少年時,青年時,大金布置在北疆長城沿線的兵馬越來越多,每次出動,威勢震天動地,人潮如海。無數的山東人、河北人、河東人乃至關中人,就在郭寧身邊熙熙擾擾。
待到完顏承裕在野狐嶺、奧屯襄在密谷口,大金更是舉闔朝之力,命驍銳,為聲援,選步騎,發畿甸,動員的戰兵和民伕合計,數量分別是五十萬、七十萬!
有用么?
屁用不頂。
兩處戰場堆積如山的尸骨,連月不涸的血泊、血河,數年不散的食腐鴉群,便是最好的證明。
而與他們對抗的蒙古軍,前后不過數萬人罷了。
所以郭寧堅信一個道理,兵貴精而不貴多。兵力再多,如果沒有相應的后勤、軍械、訓練、激勵,與送上屠場的豬羊沒有兩樣。
這個道理放到一個軍政集團,也是一樣。地盤在治而不在大。地盤再大,如果沒有嚴明的治理,沒有自上而下如臂使指的管控,那也沒有意義。譬若一個巨人,身上不能發揮力量的肥肉太多了,便是累贅,與人廝殺時,徒然送死。
所以站在郭寧的立場,是想要藉著戰退蒙古人的威風,確立自家在萊州的地位,進而將軍戶、蔭戶的兩級體制嚴格貫徹下去。以這個體制為根本,深培基層,扎實治理,充實力量,徐圖后舉。
眼下萊州地方上,人丁遠未充實,治理的體系還沒有看到實際的效果,不少人對此還有疑慮。郭寧是惡虎,卻并不是狂人,在他看來,眼下還沒到大舉擴張的時候。
至少今年明年,萊州充實之前,郭寧并不打算費神費力去取那一個州、兩個州的殘破地盤。他相信,自家定下心,慢慢經營萊州一地,對充實定海軍的實力更加有效。
想要慢慢經營,當然要考慮外界的環境是否允許。
按照郭寧的設想,己方與大金朝廷,可以虛與委蛇;與楊安兒等人的紅襖軍,不妨互不打擾;與蒙古軍,要敢于迎頭痛擊,但最好避免戰事規模無限擴大。
過去一個多月里,郭寧在山東便是這樣做的。
但如果紅襖軍驟然起了勢頭…
郭寧自家見多了潰兵、賊寇,也和楊安兒所部打過點交道。他一點都不會高估這些造反的豪杰們對手下的管控能力。
若整個山東陷入混亂,萊州便如身在沸騰大海中的孤帆片板,哪里能保證安全呢?哪里能保證不受打擾?
就算郭寧以強兵鎮壓,那要打幾次仗?要殺多少人?郭寧相信己方必定勝利,但萊州的建設難免會遭打斷,這又何必?
郭寧起身看看窗外。
他看到幾名軍官正組織了軍民,繼續收拾營壘內外。營壘里看起來已經順眼很多,破損的墻頭重新壘了起來。而營壘外頭,有千余老弱正拿著簡單的工具,開始挖掘引水溝渠。
北面的港口區域,大約也是如此。到處人群如蟻,熱火朝天。
這樣的局面,是在郭寧眼皮底下一點點發展起來的,看著讓人舒服,不應該被打擾。
所以,郭寧有自己的辦法,來保證這個局面。
郭寧下定了決心。
“派人去告訴李全,我不管他在濰州以西怎么折騰,只要不碰定海軍保護流民的軍隊,大家相安無事。然后告訴我軍那幾個鈐轄們,動作都快點!至于楊安兒那邊…楊安兒最近駐在哪里?”
“莒州,磨旗山。過去數月,楊安兒在莒州、密州的兵力若有調度,都會先到磨旗山匯合。”
郭寧點了點頭,對徐瑨道:“你現在去,找幾個熟悉路程的向導來,嗯,燕寧是莒州人,對么?我記得他在莒州天勝寨有個據點…也叫上他!”
徐瑨下意識地答應,而移剌楚材顫聲道:“節帥,你要做什么?”
“倪一!”
“在!”
“點兩百輕騎,隨我去一次莒州。”
郭寧開始收拾自己的隨身武器。他看了看移剌楚材,認真地道:“我去見一見楊安兒,把規矩說在前頭。”
移剌楚材只覺腿軟,一跤坐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