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整個直沽寨里上上下下都被驚動,該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立刻就有人去尋找李云的蹤跡,然后發現,他竟然在自家鋪子里,還開著門收拾細軟呢!
立即就有人登門堵著,想要問個明白,誰知那李云關了院門,任憑別人在外叫嚷,都不理會。
好嘛,他究竟有什么事瞞著別人?這真是明擺著心虛了!
眨眼工夫,在院落外頭的人從客氣詢問到暴躁喝問。而聚集的人愈來愈多,就連一些平日里自重身份,甚少出現的實力人物也都匆匆趕到。
直沽寨里龍蛇混雜,不少人手底下有船、有倉、有人、有據點、有航道,平日里攥著明里暗里的勢力。哪怕這直沽寨,也只是他們用來商業交易的所在,并非長期駐足之地。
但這會兒,他們先被越來越緊張的局勢所迫,漸漸匯集到直沽寨,然后又被這消息驚動,全都站到了院落前頭。
李云雖然來歷神秘,又有拿下李咬住的事跡,但這些人物陸續到齊以后,聲勢越來越壯。他們個個都比李咬住財雄勢大,其中一些女真人還有著謀克、蒲里偃的身份,生來就比常人尊貴,哪會把一個漢兒放在眼里?
幾名衣著華貴之人微微頷首,頓時有若干彪悍漢子出列,勐撞院門,另有數人口銜短刀,翻墻入內。
撞了兩下,院門轟然大開。足足上百人涌進了院里。
院子挺寬敞,但他們涌進院子不久就紛紛止步,以至于后面涌進來的人和前面的人撞在一起,有人被踩掉鞋,有人被推出隊列,然后又驚呼著往后退。
皆因最先翻墻入內的幾條漢子,全都已經倒在地上。
大部分動也不動,已經死了,死得干脆利落,人人身上都是要害中了刀槍。
活著的一個,約莫是見勢不妙,轉身就逃,然后,在逃跑過程中被投擲出的短矛刺中了脖頸。
寬闊的鋒刃切斷了他的嵴椎,然后從喉嚨眼透出,從口腔處深深扎進地面。這人還活著,就像被鐵釬子扎中的青蛙那樣,四肢在抽搐,眼睛在拼命地翻動,卻說不出話。只有一股股的鮮血帶著碎裂的牙齒,從嘴里不停地往外冒。
最后邁步進入院落的數人,看前頭驚呼不斷,腳步錯落,隱約覺得不對。
他們連忙止步,待要退出院落,耳畔“颼颼”急響,箭失貼著面門而過,射在了門框上,而院門竟然被人重新關上了。
“高處有弓箭手!娘的,這是陷阱!”有人惶急大喊。
“李云,你這賊廝想干什么?敢動我們,你不怕抄家滅族嗎!”有人連聲威嚇。
也有人不管不顧地推搡院門。而下個瞬間,箭失便貫穿了他的手掌,將之牢牢地盯在了門上。院落兩側的墻頭,竟赫然現出了不下數十名弓箭手!
隔著厚重院門,他們聽到外頭的道路上傳來高呼,怒罵,拔刀時刀身與刀鞘的摩擦,然后又有腳步沉重、甲胃鏗鏘、刀鋒入肉的鈍響。有個聲音喝道:“都蹲下!蹲下!里頭的老爺們談話,不想死的,就老實蹲下,等著!”
外頭街道忽然就安靜了。院落里頭雖然喧嚷依舊,不少人卻下意識地蹲了下來。
而李云的聲音恰于此時響起:“唉?各位怎么蹲下了?各位都是客人,請起,請起!”
定神看去,院落前頭,靠近正堂的一片,這會兒擺了桌椅。
桌是交足的長方桌,配著八把椅子。
上首第一把椅子,坐著一名身材瘦削,細眼中透著精悍的漢子。而李云侍立在漢子的身旁,甚是恭敬。
在兩人身后,又有若干剽悍甲士列隊而立。看得出來,那些甲士全都是真正的沙場好手。
“正主來了!”所有人心頭一凜。
都知道那李云背后定然有人,這會兒總算見到真人了!
卻見那漢子帶著玩味的笑容,看了看院中眾人:“人都到齊了?”
李云仔仔細細地看了半晌,微微躬身回稟:“都到齊了。”
說到這里,他忍不住微笑,稍稍提高嗓音:“諸位都是有身份、有實力的人物,偏偏我又非得盡快將各位聚在一處…哈哈,若不使些手段,只怕難以請動,各位千萬不要怪罪。”
眾人悉悉索索了一陣,有個虬髯壯漢越眾而出,冷笑道:“姓李的,你這話什么意思?是在消遣我們嗎?真有什么事,好好說話不行?何至于此?”
細眼漢子問道:“這位是?”
李云道:“這位,乃是中都路胡土愛割蠻勐安下屬的世襲謀克,訛里也老爺。”
虬髯壯漢挺了挺胸:“你倒是有見識的!”
細眼漢子探手作勢:“哦,倒是一位貴人,請,請入座談話。”
訛里也看了看周圍局面,冷哼一聲,大步入座。
廳堂里轉出一位美貌婦人,替訛里也斟了茶。訛里也倒是好膽色,這時候了,兩眼還骨碌碌地沿著那婦人的身形曲線轉了圈。
“咳咳,這是拙荊。”李云忍不住提醒。
訛里也悶哼一聲:“我自然知道!尊夫人最近和我家婆娘走得近,賣了許多香花水粉給她,騙了我許多銀錢!另外,這幾日寨子里慌張如此,我看,多一半的傳言,都是你這夫人放出來的吧!”
那婦人抿嘴微笑,轉身回去了。
細眼漢子擺了擺手:“接著還有誰,如這位訛里也老爺一般,身份尊貴的,想必有見識。李云,你都請了出來。”
李云躬身應是,隨即又往人叢里請出六人。
其中三人是中都宗室、重號王公的身邊人,兩人是市買局和買物司派駐在直沽寨的官員。這五個,都是女真人,唯有一個漢人,姓張。
“這位是…”
李云介紹道:“這位張先生,乃是左諫議大夫信甫先生的侄兒。”
細眼漢子微微頷首。
所謂信甫先生,便是張行信。張行信的兄長,則是太子太保、翰林學士承旨、禮部尚書,同修國史秘書張行簡。看這一排職務就知道,張行簡乃是朝中儒臣的旗幟。他和張行信兄弟二人,都是山東東路莒州人。
這七人團團坐到長方桌左右,后頭等待的許多人忽然就安靜下來。
正堂里那美貌婦人依舊出來,給眾人斟茶倒水。
細眼漢子輕笑兩聲,對李云道:“看來三個月沒白忙,該認識的都認識了,選的人也能讓人心服。嗯,雖有波折,功勞不小。”
李云賠笑道:“不敢,不敢…”
頓了頓,他努嘴往正堂示意:“然則我兄長那邊…”
“好了好了,你也別再讓人出來獻殷勤。”細眼漢子咳了一聲:“咱們先談正事。”
說完,他從手邊拿出一卷制作得十分精致的卷宗,放在桉幾上攤開。兩旁眾人看得清楚,卻是正經的朝廷文告,
“各位,請看。”
幾人一一看過,無不震駭。文告很長,說的是短短數日內,元帥胡沙虎造反殺死皇帝,而忠臣志士又殺死叛賊擁戴升王即位之事,還謄抄了新君即位的詔書,后頭附著有司大大小小的鮮紅官印。
早有人拿著文告副本,向后頭簇擁著的上百人宣讀。
那上百人難免又鬧騰一陣。
震駭的情緒還未消散,那細眼漢子又拿出了第二份卷宗,給數人傳閱。
這是發給山東統軍使司、轉運使司等官衙的文書,說的是任命了一個叫郭寧的人,擔任定海軍節度使,并授了從三品下,鎮國上將軍的散官官階。文書后頭,依然附著有司大大小小的鮮紅官印。
這郭某人是誰?此前竟沒聽說過,或許,便是此番中都劇變而起的新貴?
在座幾人彼此交換眼神,待要輕聲說兩句,那細眼漢子又拿出了第三份卷宗。
這卷宗就簡單些,打來一看,乃是一份告身。說的是,任命了一個叫汪世顯的,擔任定海軍節度使下屬的指揮使,同時授予正八品上忠勇校尉的散官。
“好叫各位得知,我便是汪世顯了。”那細眼漢子笑瞇瞇地道。
原來不是新任的定海軍節度使大駕光臨,一個節度使的手下,正八品的指揮使而已,倒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當下便有人冷笑:“汪指揮使新官上任,先來我們直沽寨抖威風么?怕不是少了幾分計較?”
汪世顯笑意不減,又拿出了第四份卷宗。
這卷宗則是大興府發出的,通篇只說了一件事,便是那胡沙虎雖死,余部兇惡異常,在中都前后擾亂數日,尤其是在某日夜間,竟然突入了越王、夔王和霍王三位殿下的宅邸,殺了三位殿下闔家滿門。此等狂悖行徑,簡直是人神共憤,所以大興府專門頒下文書說,賊寇罪在不赦,而能出首檢舉此輩行蹤的,皆有厚賞。
這幾位宗王,死的蹊蹺!這其中的兇惡意味,簡直撲面而來!在場眾人都是生意人,腦子很機靈,剛看完這文書,立時就出了冷汗。
一名在座的女真人大跳起來:“不可能!這是假的!”
他一腳踢翻了椅子,怒火沖天地往外就走:“你們偽造文書!這都是假的!”
汪世顯面色不變,問道:“這人是誰?”
“便是夔王派在直沽寨的親信人,名喚尼龐古查剌。”
“錯了!”
“呃…不知錯在何處?”
“大興府的文書上,說的清清楚楚。夔王闔家滿門都被賊寇殺了,這里又哪來的一個親信人?定是假的!”
說到這里,汪世顯揮了揮手。
身后一名甲士張弓搭箭,立時就將那尼龐古查剌射死了。
此人忽然身死,隨同前來的幾個傔從無不大驚,待要暴起,兩面墻頭上箭失颼颼而落,只數個呼吸,便將他們全都射翻。
身邊眾人呼啦啦散開,硬生生在本已密集的人群里騰出了小塊空地,可鮮血滿地流淌,沾上了不少人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