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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奪刀(上)

熊貓書庫    扼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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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面,完全出乎重玄子的預料。

  過去這一晚上,他全程陪著徒單鎰。深知徒單鎰和胥鼎、仆散安貞等人商議時,也絕沒提到這樣的安排。

  他下意識地去看胥鼎和仆散安貞兩人。

  胥鼎神色如常,但始終抬眼瞅著郭寧和術虎高琪走來的方向,又轉回頭來,看看徒單鎰。而仆散安貞身后將校輕聲議論,仆散安貞神情冷淡,且作不聞。

  此時天色黯淡,火把被一一點起,火光搖曳到處,將這些人黑色的身影拖得老長,晃動不休。正如這些人在淡定之下,始終都各懷鬼胎。

  重玄子沉聲道:“那郭六郎想干什么?我去問一問!”

  剛往那方向舉步,袍袖一角被徒單鎰用力攥住:“別動!”

  他回過頭來,見徒單鎰端坐在肩輿上,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

  “老大人,這…”

  “別說話!”徒單鎰叱了一句,隨即輕聲道:“這小子敢這么做,是因為我還坐在這里!蒙古軍已經攻入河北,大敵當前之際,他若亂來,那就得一拍兩散了,誰也討不著好!…你放心看著!站穩!”

  重玄子稍稍垂眼,見徒單鎰揪住袍袖的五指太過用力,指尖已握得發白,手背上的青筋都綻了出來。

  到這時候,他可明白了。

  當日郭寧殺了赤盞撒改,得罪了完顏綱以后,就拿徒單右丞頂杠頭,自家得好處。后來他擅自行動,抓了升王在手,依然是拿徒單右丞頂杠頭,自家得好處…這是第三回了!這小子,膽子越來越大,就是看準了徒單右丞絕不容朝局失控!

  偏偏徒單右丞還真拿他沒辦法!

  好,好,既然如此,且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我就不信了,這滿朝文武面前的整場大戲,你真能一口氣唱下去?你這廝,只是個潰兵首領罷了,眼前這些人,你認都不認得!

  重玄子深深吸了口氣。一口氣綿綿入腹,整個人的精氣神一振,重又擺出了道骨仙風的高人氣度。

  這兩人的一舉一動,都在眾目睽睽之下。見這兩人悠然,周圍不少人的嘩然聲響愈來愈低,頃刻間恢復平靜。人人都道徒單老大人自重身份,所以派出得力部下出面…這也是理所當然。

  郭寧和術虎高琪兩人并肩而行,走得不快。

  術虎高琪今年才四十歲,在朝中武臣里,他的名望和資歷,都算不上一流。泰和伐宋時,如完顏綱、胡沙虎乃至如今投閑置散的老將仆散端等人,都是一方統帥,徒單鎰雖是文臣,也節制過陜西元帥府,用兵威脅南朝梁、益、漢、沔等地。而術虎高琪當時統兵在萬人以下,因為作戰勇猛才加了都統頭銜。

  直到這幾年,軍方重將接連喪敗于蒙古,最后兩個掌握重兵的名將完顏綱和胡沙虎又在一夜之間皆死,術虎高琪這才壓抑不住野心,悍然率軍回到中都。

  但完顏綱和胡沙虎這么快就兵敗身死,一方面激起了術虎高琪的野心,一方面也使他深深戒懼。他來中都,看重的是桌上的肉,也只是想吃一口肉罷了。他并不想,也不敢掀桌子。

  主將的逡巡心意,很容易反映在軍隊的士氣上。或許在他看來,身后的千百將士乃是憑借,其實放在郭寧這樣的老卒眼里,將士的動搖,便完全體現了主帥的動搖。

  所以郭寧撿軟柿子捏,第一個就找上門來。

  而對著儼然徒單右丞心腹的郭寧,術虎高琪果然很客氣,甚至有些刻意的親切。

  兩人走了短短百余步,術虎高琪轉著彎打探了郭寧和徒單鎰的關系,贊嘆了郭寧的勇猛和徒單鎰的謀劃,張口閉口六郎,喚了有十余回不止。

  眼看將到廣場中心,郭寧忽然問道:“術虎元帥,你看在場的武臣,夠資格的還有誰?”

  術虎高琪心臟大跳了兩下。

  “六郎的意思是?”

  郭寧始終是坦然神色,也不顯半點拘束。他道:“人太少了不像樣子,我還得帶幾個武臣去見升王。不過,我不熟悉這些人,術虎元帥能替我介紹下么?或者替我引見,那就更好了。”

  術虎高琪喜道:“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不枉了我剛才立刻就跟著郭六郎前來,全沒一點猶豫!看這樣子,我是過關了,這是把我當自己人了啊…

  我明白了!這郭寧雖然勇猛,可崛起太快了,少了見識。徒單老大人也知道,只靠著郭寧一人不行,所以,這是有意給我機會呢!這是要試我的眼力和才能!

  當下他賣弄精神,搶前半步引路,口中道:“要說朝中武臣,首先當然是這位…”

  他和郭寧一前一后,走進人叢里。

  經過徒單鎰面前的時候,術虎高琪站定腳步,深深行禮,然后才往前。

  徒單鎰咳了兩聲,微微頷首以示回禮。

  旋即兩人站到了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臣面前。術虎高琪滿面紅光,躬身行禮:“申國公,請隨我們來。”

  被喚作申國公的,乃是曾經當過右丞相,統領天下兵馬半數的老將仆散端。泰和年間章宗皇帝起兵伐宋時,仆散兄弟二人執掌兵權,兄長仆散揆總領前敵,而仆散端行省南京開封府,負責一切后勤事務,可謂聲勢煊赫之極。

  后來章宗皇帝病逝,遺詔曰內人有娠者,生子立為儲嗣,衛王完顏永濟命仆散端出面,護視章宗內人有娠者,結果數日之內,仆散端即報說,皇妃胎氣有損,而后兩名有孕在身的妃子皆死。

  衛王這才安心坐穩大金的帝位,而仆散端此舉頗遭朝堂上群臣譏諷,以至于衛王也不愿仆散端總是出現在朝堂上,令人想起這操作。這老將遂領一閑職,在家休養。

  一休養,就是四年過去了。

  昨夜中都大亂,仆散端當然也遣人四出打探,這才匆匆出面,跟著徒單鎰等人來到宣華門外。但他是過氣的重臣,手里并無權柄,所以也很識相,站在隊列后頭,并不輕易冒頭。

  結果,郭寧和術虎高琪兩人一同前來邀請…

  如今這中都城里,武力最為強橫的,當然是殺死胡沙虎,壓服叛亂的郭寧。而中都城外,則是掌控縉山余部數萬,此時仍與蒙古軍對峙的術虎高琪。這兩人同來,禮數實實在在是到了。

  仆散端只覺受寵若驚,想來這是徒單鎰的意思,不禁百感交集。

  他年紀雖然老邁,雄心還在,偏偏卻了冷板凳。四年時間下來,屁股尖子都快磨破了,日子過得何等煎熬!誰能想到,徒單鎰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控制了朝局之后,還能想到我呢?

  總算有了出頭之日,斷然不能放過!

  仆散端向著徒單鎰所坐的肩輿深深行禮,邁步出列。

  有了第一個,接著就有第二個。

  說來荒唐,第二個乃是仆散安貞。

  這幾個時辰,仆散安貞的心里其實很不愉快。當時在宜中坊,徒單鎰和胥鼎兩人簡直如喪家之犬,全靠著仆散安貞麾下的拱衛直和威捷軍擊退了追兵。當時說好了三家瓜分權柄,結果事到臨頭看看,這宣華門前全是人!

  一個個都淌著口水,全都是等著上桌吃飯的!

  本來應該暗地里分食的美味珍饈,非要拿到大庭廣眾之下,那還能自在享用嗎?

  話雖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認。看郭寧和術虎高琪兩人皆有實力,看他們二人的親密架勢,顯然也沒法單獨把誰排除在外。

  而武臣里頭第二個被叫到的仆散端,乃是仆散安貞的叔父,仆散家族的宿老,他老人家要分一杯羹,仆散安貞實在也沒有反對的資格。

  這就不錯了,無論如何,自家確確實實還在桌邊。而且,仆散宗族占了兩個位置,怎也吃不了虧,外人說不定還羨慕哪!

  于是,仆散安貞也向徒單鎰躬身行禮,成了第三個。

  然后又有了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

  直到湊足了十個人,郭寧才心滿意足,領著武臣們在升王所在的車駕前列隊站立。

  然后他又兜轉了回來,站到了徒單鎰面前。

  重玄子皺眉:“六郎,你這一通忙,究竟圖什么?”

  徒單鎰擺了擺手:“住嘴!”

  過去的半年里,徒單鎰給了郭寧許多支持,使得郭寧能在復雜的局面下安然成長,穩穩地經營起了數千精銳的局面。但徒單鎰是很小心謹慎的,他從來沒有政治上的許諾,也沒有給郭寧加官進爵。

  因為在徒單鎰看來,郭寧是自己手里一把銳利的刀,是用鐵鏈鎖著的惡虎。徒單鎰一開始就知道,郭寧是多么的桀驁不馴,所以既要大用,又要小心控制,不使其逾越底線。

  但現在,這個底線不存在了。

  郭寧在人叢中往來走了一遭,一人帶出了中都城里夠份量的武臣。這和戰場廝殺是全然不同的,徒單鎰全沒想到,一個昌州的潰兵能這樣鎮定自如地辦下來。

  除了徒單鎰和重玄子,周圍的每個人都以為,郭寧是徒單鎰的心腹,是他的得力干將。

  郭寧這一遭走下來,徒單右丞在軍政兩途橫壓朝堂的實力自然彰顯無疑,大家都確信,大金國的未來,一定是掌握在徒單鎰手里。

  但是,在所有人眼里,還有一件事就此明確。

  那就是,郭寧并非握在徒單鎰手里的刀。

  這把刀確實銳利異常、殺人無算。可握著刀柄的,是郭寧本人,只不過郭寧聽命于徒單鎰而已。

  在瓜分滿桌酒肉的時候,郭寧的身份和術虎高琪、仆散安貞他們是一樣的,他也有資格坐在桌邊。

  不用回頭,徒單鎰都能想到,自家身后胥鼎、張行簡、張行信等人看著郭寧的灼熱眼光。

  這一下,想要喂飽這條惡虎,可就難了!

  徒單鎰沉吟了片刻,問道:“六郎,你想要什么?到了這時候,咱們不妨坦誠相待。你且開口,只消我能辦到,必不讓你失望。”

  而郭寧笑了笑。

  在火光掩映下,他嘴里的白牙閃著寒光,愈發像是猛獸。

  郭寧稍一躬身:“老大人,升王那邊,還在等待諸位呢。我要據守宮城,就不奉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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