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玄子領命將去,剛一邁步,卻聽身邊有人喝道:“且慢!”
說話的是胥鼎。
重玄子知道此人是徒單鎰重要的盟友,見他忽然出言阻止,竟不敢動。
胥鼎輕擺袍袖,站到徒單鎰身邊,壓低了嗓音:“老大人,這是何必?”
“和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胥鼎臉色不太好看地掃視周圍諸人,待他們知趣退后,才繼續道:“這幾年來,朝廷上的事但凡有這些內族宗王插手,哪一次不是鬧得亂糟糟?老大人,總算這一回,咱們能夠自家說了算,再把他們牽扯進來作甚?”
是我失了計較!麻煩來了!
徒單鎰猝然警醒,一時竟無言以對。
他當然明白胥鼎的心意。胥鼎代表的,是當年胥持國在位時提拔起來的一批能勝任實務的漢兒官吏,而章宗皇帝以皇太孫的身份即位,之所以用胥持國,便是要靠胥持國等人壓制朝堂上那些皇伯皇叔們的龐大勢力。
明昌年間,鄭王完顏永蹈和鎬王完顏永中先后牽扯進了謀反桉子,而后宗王自盡,親族和部下誅死,親附于二王的諸多官員被貶官罷職。
再后來,世宗皇帝諸子一個個都被趕出京師,比如越王永功除判平陽府事,豫王永成判真定府事,夔王永升出任定武軍節度使,而剛剛死掉的皇帝,當時的衛王永濟被除為安武軍節度使。
與之配套的,還有諸多限制、防范措施,比如嚴禁宗王外出游獵超過五日,嚴禁諸王離開轄境,若宗王擔任節度使的,明確由左貳官總押軍事,宗王本人不得插手。
這些事,都是章宗皇帝親自推動的,而加以執行和落實的的,便是胥持國一黨。
某種程度上,胥持國所代表的漢兒實務官吏派系,是踩著內族宗王派系的尸骨,一步步登上朝堂的。兩者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
只不過,宗王們的力量遭到章宗皇帝打擊之后,始終沒有恢復。而胥持國在后繼政治斗爭中失敗,其勢力也只剩下了小部分聚集在胥鼎周圍。兩家都虛弱沒力了,這才姑且消停。
所以胥鼎雖然對完顏永濟不滿,卻從沒想過要引入中都城里內族宗王的力量。在他眼里,也只有升王是下一任皇帝的適合人選。
升王素來低調,在永定、彰德軍節度使的任上過了十幾年,于中都城里絕少黨羽。他當皇帝,重臣才能不受掣肘,放手行事。如果讓越王、夔王和霍王那幾個參與進來,乃至在他們中間挑出個皇帝來…天曉得朝堂會如何?
你徒單老大人自己是女真貴胃,當年在朝堂上替宗王們說過話,結過一份善緣的,自然覺得可以斡旋其間。
但我胥鼎和那些宗王們,可是老對頭了!
好嘛,我老老實實當戶部尚書的時候,內族宗王的影響力也就那么回事;如今我抓住了朝堂政變的機會,眼看要帶著父親的老部下們抖起來,將與你徒單右丞平分朝堂政治權利…你卻突發奇想,要去抬舉宗王的勢力?
那我昨日奔忙,究竟圖什么?
你徒單老大人對我的政治承諾,究竟是真,是假?
難道河還沒過呢,就要拆橋?不嫌太著急了么?
“志源,且等一等。”
重玄子聞聽,連忙站回到徒單鎰身后。
徒單鎰勉強笑了笑,又對胥鼎道:“升之說的很有道理,容我細思之。”
胥鼎微微頷首,往自家黨羽那邊走去。
胥鼎能想到的,徒單鎰當然也想得到,當日他和完顏綱都看中了升王,意圖以升王取代皇帝,便是因為升王殊少黨羽,易于操縱。
此時他意圖引入其他宗王下場,實際是做給郭寧和升王看的,是要威脅他們,讓他們知道徒單鎰并非只有一個選擇。
過去數十年里,徒單鎰在朝堂周旋不倒,靠的就是這等縱橫捭闔的手段。過去這一日一夜里,一口氣翻覆朝堂,靠的也是這手段。
問題是,胥鼎不知道。
他并不明白徒單鎰在施展手段威脅郭寧,而徒單鎰也沒法向胥鼎解釋。
怎么解釋?
直接告訴胥鼎,不好意思,眼看到了切肉的時候,可我手里的刀子有點不聽話?
徒單鎰輕而易舉地博得了這么多朝中實力人物的支持,其重要前提是,朝中這些人物相信徒單鎰不僅具備朝堂上的影響力和操縱政變的手段,還掌握了一支精干武力。
所以就算術虎高琪忽然率部回城,眾人也不慌張。皆因這支武力一舉擊潰胡沙虎所部,切實證明了他們的強悍,也讓胥鼎、仆散安貞等人深信徒單鎰的實力。
而徒單鎰一直信心十足地認為,政變過程中的混亂只是暫時的,自己統合了朝堂和中都的力量以后,便足以壓服一切不安定的因素,將大金國強行導回正軌。
現在徒單鎰明白了,這想法完全錯了。
昨晚中都城里的各個勢力一齊裝聾作啞,坐視胡沙虎殺死了皇帝,又把完顏綱的勢力一掃而空。從此以后,大金的人心就已經分崩離析。哪還會有人一心一意地跟著徒單鎰,去干吃力不討好的事呢?
胡沙虎是一條狼,而郭寧是惡虎。
單獨一條勐獸,徒單鎰有的是辦法去壓制。然而,經歷了昨晚這場大戲以后,中都城里的各方勢力,本來還裝出人樣子的那些角色,現在全都變成了狼。
這就很難應付了。
這會兒大家把力量攤在臺面上,是因為原來圍在桌子周圍吃肉的人死了一大批,新來的食客全都垂涎欲滴,亮著白牙,等著割肉吃!
原本皇帝和完顏綱掌控朝局,徒單鎰步步后退,反而保持著超然態度。但他一旦入場,也就陷入了這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局里。
他和所有人一樣,都成了桌邊等著分肉的狼。
這時候徒單鎰如果說,那把扎在肉上的刀子,不是我的…
那,恐怕就有一個問題了:您老人家手里既然沒刀子,憑什么主持切肉的儀式呢?
那把刀子看起來挺好使,誰用,不是一樣?
有些事,沒做之前,大家想都不敢想;既然做過了,許多人就發現,原來也就那么回事。已經踢走了皇帝,踢走了尚書左丞,踢走了右副元帥,再踢走一個尚書右丞很難么?
甚至說,實際控制刀子的,究竟是誰?再踢走幾個搶食的,讓他也來切一塊肉,有何不可呢?
徒單鎰覺得,自己忽然走進了一個兩難境地。
隨即他又悚然吃驚,難以索解。
為什么是胥鼎?
他之所以最早拉攏胥鼎,是胥鼎身后的那群漢兒官吏,以后在處置政事的時候,會很有用;更因為胥鼎所代表的這批人,絕無武力支撐,眼下是中都城里最孱弱的一批人。
胥鼎自己也很清楚這一點!
可他怎么有膽量,這樣和我說話?
這些漢兒怎么有膽量,公然阻遏女真人的宗室諸王入局?
過去數月里,徒單鎰一步步地謀劃大事,過去兩天里,他更是殫精竭慮,用足了心機,以平衡中都城里的復雜局勢。到這時候,本該大事底定,卻又忽然生出了波折,實在讓他頭痛異常。
他從肩輿上起身,仔細看了看胥鼎身邊的人,又環視宣華門前眾人。畢竟年紀大了,精力真的衰退得厲害,而且眼神確實也不行。當他看到郭寧所在的方向時,只覺得視線模湖。
“志源!你看看,那郭寧身后,站著的是誰?”
重玄子倒是看得清楚,那是個中年書生,是重玄子當年在中都城里一起研究術數風角的好伙伴、老朋友,也是當年胥持國執政的時候,在他門下奔走的一員。
他注意到,當胥鼎轉回到自家黨羽隊列中的時候,那中年書生恭敬地行了一禮。
而胥鼎捋了捋頜下須髯,神色復雜地看了看書生,微微點頭示意。
重玄子只有嘆氣。這書生,徒單鎰也是很熟悉的,當日徒單鎰下定了更替皇帝人選的決心,其中或許也受了這書生二十年前癲狂囈語的影響。
“那是杜時升啊。右丞,此人不知何時,已與胥鼎聯絡上了。”
徒單鎰用力拍了拍額頭:“是我疏忽了!”
如今的杜時升,是郭寧的重要部下。如果胥鼎和郭寧兩方通過杜時升這個紐帶聯結到一處,那徒單鎰的地位就立刻動搖了,如果這兩方再共同支撐起升王這面招牌…
徒單鎰的心臟勐跳了幾下。
他忽然感到有些悲哀。杜時升這瘋子,倒是有了出頭的機會。可移剌楚材呢?移剌楚材是徒單鎰的故交之子,徒單鎰對他寄予了巨大的希望和信任,所以才讓他代表自己,去牽制郭寧這頭惡虎。
然而移剌楚材在郭寧身邊,究竟辦了什么,發揮了什么樣的作用?他現在又在哪里?
或許,有些事,有些人,一開始就已經脫離了預想,只不過徒單鎰先前沒有注意到。
此時周邊的人群忽然一陣驚動,像是有風吹過,吹得原本靜默的草木呼呼作響。有些特別靠近宣華門的人,甚至踉蹌跌倒,然后手腳并用地往后退卻。
因為一直坐下宣華門下休息的郭寧,忽然站起身來。
“進之先生,武器盔甲糧草馬匹,你都得抓緊清點。我們在宣華門這里,應該還能駐留一晚。該歸我們的,都整理起來,沒必要留給別人。”
“遵命。”杜時升深深俯首,恭謹異常。
“眼前這些人,一個個都首鼠兩端,都是無膽匪類!一直等下去,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我去說兩句!”
郭寧伸了個懶腰,把鐵骨朵收起,金刀入鞘,邁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