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完顏從嘉是朝廷宗王里,身份很特殊的一個。他還是某些政治勢力內定的下一任皇帝,郭寧又不曾擺明車馬造反,不會慢待他。
幾名隨侍的士卒還都得過郭寧的親口吩咐,說這是重要人物,千萬莫傷損了。
這會兒完顏從嘉披著錦袍,梗著脖子探頭出外張望的樣子,實在太顯眼了點。士卒們頓時大驚,撲上來就要把他拖走。
這些粗人動起手來,可沒什么顧忌。
移剌楚材反應快些,搶先挽著完顏從嘉的胳臂,往后猛拖,口中連聲道:“殿下,殿下!戰場上刀劍無眼,還請千萬保重!”
他是大個子,力氣比身形瘦削的完顏從嘉強很多。
完顏從嘉掙了兩下,沒掙開。
移剌楚材便拖著他繞過一片疏林,到了碼頭邊上,找了個木墩子使之落座。
完顏從嘉如傀儡般聽憑排布,眼睛始終瞪著戰場,哪怕視線被林木所阻,也不轉向。過了好一會兒,他又道:“這是鐵浮圖啊,是我們大金的鐵浮圖!”
移剌楚材點頭應了一聲,沉默不語。
當年大金國的鐵浮圖有多么厲害,他這個契丹人,只怕比完顏從嘉感受更深,而他也不用看,就知道隨同郭寧沖殺的二百騎,大致作何等裝備。
那些騎士們應當全都帶著堅固的眉眥頭盔,頭盔兩側懸掛著護頸鐵板,牢牢保護住整個頭顱,只露出狹窄的面龐。他們身上的甲胄也都精良,有些人在札甲之內,還著了鏈甲。乃至戰馬也披具裝,胸膛、額頭等處都有鐵制鎧甲,其余部位則是厚重皮甲。
這些裝備,確實是成套的鐵浮圖重甲。
此等精良甲胄,乃是當年大金鐵騎橫行天下的重器。邊疆的鎮戍軍中,便是上萬兵將也未見得湊得出五套十套。這些,全都是移剌楚材通過徒單鎰的關系,從中都武庫調撥來的。
甚至連那些能夠承載重甲騎士的戰馬,也有不少是打著重建群牧監的旗號,憑著尚書右丞的行文,往周邊軍州征發所得。
徒單鎰的政治勢力,最大的弱點就是在軍中缺乏根基。他一直想尋找軍中后起之秀、可用之才,卻遲遲無所收獲,最后只能拉攏郭寧。
既然希望郭寧能在關鍵時候出手,撬動中都局勢,自然要使郭寧俱備足夠的實力。在裝備上頭,徒單鎰毫不吝嗇。
換個角度想,女真貴族里膚脆體柔的儒生越來越多,實在少有敢于披重甲沖鋒陷陣的猛士。堂堂大國的尚書右丞要找個堪用的武人,竟然如此之難,有些可笑。但與其如完顏綱那般,把性子粗猛的胡沙虎引為臂助,倒還不如支持郭寧靠譜些。
至少,郭六郎這條惡虎,是真敢與蒙古人廝殺的!
此時林地前頭,將士們呼嘯的聲音如火山爆發:“郭郎君殺穿了敵陣!郭郎君殺了一個百夫長!”
完顏從嘉的神情先是一喜,隨即又露出幾分悵然。
他垂下頭,低聲說了句:“可惜,竟是一個漢兒。”
其實,豈止一個漢兒呢?
隨同郭寧陷陣沖殺的,全都是當年的北疆潰兵,全都是漢兒。大金國的軍隊里,真正能廝殺的武人,早就以漢兒為主了。
此時郭寧帶著鐵騎,已經突破了蒙古軍輕騎隊列。
他立即撥轉馬頭,試圖反向再沖擊一次,徹底碾碎蒙古人的斗志。
但蒙古軍也真是善戰,哪怕是被郭寧狠狠貶損的、用俘虜和奴隸組成的千戶,廝殺起來,依舊難纏。他們的騎隊散而不亂,分而復聚。許多騎兵狂呼亂喊著,直接追逐甲騎而來,試圖憑借兵力優勢圍裹住郭寧所部。
當下兩隊宛如糾纏在一起的巨蛇,彼此旋轉撕咬。
郭寧將雙臂高舉過頭,盤旋鐵槍,在熾烈陽光下,仿佛手中一道光圈炸開也似。兩名蒙古騎兵本來分從左右兩側逼近,想要迫得郭寧不能兼顧,孰料鋒刃如雷電劈落,兩人俱都濺血落馬。
這動作很耗體力,饒是郭寧勇猛,連殺兩人之后也心臟猛跳,急喘大氣。
剛喘了兩口,忽覺心悸,他下意識地往后仰身。因為身披兩層重甲的緣故,動作難免稍稍慢些,肩膀稍動,便聽耳側勁風急起,一支長箭從遠處飛來,在頸側的甲葉上鏘然鑿出一個凹陷,然后才彈飛了。
郭寧急向箭矢來處看去,結果劈面又是十余箭密集飛來。
他連連擺動鐵槍磕打,稍一疏忽,腰側和小腿便都中箭生痛。好在早知今日必將惡戰,他在青茸甲里額外穿了一件鏈甲。箭簇都卡在了細密鐵環上,只刺得一些皮肉傷勢,不致大礙。
趁著郭寧擋箭,一批蒙古騎兵猛沖而來。
郭寧的從騎芮林策馬靠攏,想要替郭寧遮擋。卻不曾想,自家馬匹旁邊忽然竄出個黃毛巨漢,揮動大刀上下狂揮亂砍。
芮林俯身用長槍格擋,終究發力不便。那怪人的大刀沉重,砍了幾下便把芮林的槍桿砍斷,隨即刀鋒從芮林的腰側劃過,斜著掠過半身。
這一下,若直接落在身上,只怕整個軀體都要分成上下兩截,腸穿肚爛都是輕的。所幸移剌楚材給的都是好東西,沒有粗劣貨色,芮林身上的厚甲硬生生擋了一刀。
巨大的沖擊力使好幾處的甲片全都變形,芮林悶哼了一聲,口中噴出鮮血,翻身倒栽下馬。
那黃毛怪人的大刀也同時迸斷,金屬碎片四處亂飛。有一塊碎片打著旋向郭寧飛來,郭寧抬手以護臂格擋。待他放下手臂探看四周,戰場畢竟紛亂,那黃毛怪人不知跑去了哪里。
趁此機會,陳冉帶著一隊好手,貼近了那批放箭的蒙古輕騎。他和同伴們全都平端著槍矛,借助馬力猛沖到近處,瘋狂攢刺,也不管刺中的是人還是馬。
槍矛若刺中了馬匹,隨即就發出噼啪大響,爆裂斷折;而馬匹受創,則狂嘶哀鳴,多有把騎士顛仆下地的。至于人,一旦被槍矛直接刺擊,多半鮮血狂涌、立時斃命。
雙方交手不過數息,缺乏盔甲的蒙古輕騎就被殺得七零八落。
倪一一直緊隨在郭寧身后,見此情形,不禁大聲喝彩,甲騎們和本陣的將士們,也全都歡呼起來。
郭寧的臉上倒沒什么喜色。
在那場大夢之后,郭寧變了許多。但從那場大夢里,他并沒有得到什么用兵打仗的道理,也沒本事憑空變出戰無不勝的辦法來。
他的沙場經驗,始終都來自于自家在北疆長城的見聞,來自那些已經死去了的邊疆老卒們對他的耳提面命。當然,也來自于大金國的軍隊本來該有的套路。
此時郭寧以重甲騎兵突入以奔射牽制見長的輕騎隊列,就是虎入羊群之勢。蒙古人哪怕生了三頭六臂,碰到這局面也只有吃虧。
仔細想來,蒙古人并非第一次遭遇鐵騎沖殺。
數十年前,那位曾經橫掃南朝宋國的名將完顏宗弼,曾經率領大軍犁庭掃穴,逼得蒙古人上一代的雄主合不勒汗稱臣降伏。
其后明昌初年,丞相完顏襄以兩路大軍掃蕩北疆,大敗塔塔爾部。如今的成吉思汗,當時的乞顏部首領鐵木真,也曾隨大軍行動,見識過女真人鐵浮圖、拐子馬的厲害。
當年的金軍能夠威服草原,如今卻做不到,固然是因為蒙古人的崛起勢不可擋;但真正的問題,始終都在女真人自身,而不在戰法、戰術。
------題外話------
完顏弼還真打過蒙古,不過沒占什么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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