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對局勢一向悲觀,他甚至有些隱約的預感,覺得就在這一兩年里,中都必然易手。但一來,他所圖甚大,須得靜待適當時機;二來,今年天旱酷熱,按照常理,蒙古人會等待天涼一些再行動。
所以,他除了勤往中都遣人打探以外,始終對徒單鎰保持著恭順,希望把這項合作維持得愈久愈好。
畢竟徒單鎰一手抵住當朝左丞的威脅,一手給草莽之人遞送大批武器、馬匹…他給的太多了。
可郭寧沒想到的是,他對大金朝廷的信任哪怕已經少到了極點,也依然太多。而他對蒙古人的警惕哪怕高到了極點,也依然太少。
自從漠南山后防線崩潰,大金的統治區域便大步后退到了燕山以南。而在燕山以北,只剩下了幾個孤立的據點,用來打探敵情。
可一旦蒙古人真的動了,這些據點本身,或者遭到圍困,或者被毫不留情的拔除。而那些依靠汪古人和契丹人組成的飐軍和乣軍,更早已大規模地與蒙古軍合作。
這樣一來,身在縉山行省的完顏綱并不能掌握蒙古人的動向,而處在后方的中都,更不掌握。
所以,無論郭寧在中都下多深的功夫,無論杜時升有多么積極地奔走,也無論移剌楚材對朝堂上的局勢多么敏感,他們都沒法打探到真正可靠的軍情。
就在郭寧率部前往河間府的同時,宣德州北方的鴛鴦泊,蒙古人叫作昂古里腦兒的地方,就有個名義上歸屬朝廷的據點。
當一隊隊蒙古起兵在草原上忽然出現的時候,據點里的汪古人、契丹人士卒們只驚訝了一下,隨即靜默地讓開了道路,打開據點的門。
因為日曬和灰塵的緣故,蒙古騎兵們的面龐黝黑,用冷酷的眼神打量士卒們。他們矮小而暴躁的戰馬呼哧呼哧喘著氣,一直沖到人群當中也不止步。有個蒙古軍官高聲詢問了兩句,沒有得到回答,便揮舞著皮鞭,向士卒們猛抽。
當士卒們開始逃散,蒙古騎兵便跳下馬來,闖進一處處房舍。
他們踢倒房門、拆下籬笆的木料就地生起篝火,然后開始享用住民們獻上的炒米和肉粥。而士卒和住民們則聚在一起,跪著瑟瑟發抖。
自前年、去年兩次攻入中原擄掠以后,蒙古軍的裝備水平明顯提高了。但眼前這隊騎兵幾乎人人著甲,證明了他們格外尊貴的身份。
有士卒跪伏在地面,輕聲向其他人解釋:這樣一隊人里面,任一人有什么閃失,整個據點上下所有人的命加起來,也不夠賠的。
這士卒的見識不差。
眼前這批蒙古騎兵,乃是成吉思汗帳下怯薛軍中的禿魯花衛士,在他們當中,有個英氣勃勃的年輕人,穿著和其他衛士一般無二,但腰間插著一把黃金的匕首。
這年輕人狼吞虎咽地吃飽了,對眾人說:“古列堅帶人隨我來。其他人好好休息!”
蒙古騎兵們繼續大吃大喝。而被稱作古列堅的人和他部下二十騎,立即扔下手里的食物,跟著年輕人出外。
年輕人策馬在草原上奔馳。
越接近昂古里腦兒,沿途見到的馬匹越多。
他看到上萬的馬匹在草原上自由自在地徜徉,仿佛雜亂無序。但實際上這些馬匹按照牙口和毛色被仔細地分成了很多群,在牧馬人的看管下,馬群就像是隨風飄蕩的五色云朵。
腰間纏著著鼠皮袍子,裸露上半身的牧馬人騎著兇悍的老馬,穿行在馬群之間。他們不停地吆喝著,揮動著套馬索威嚇想要彼此撕咬的公馬。
許多人遠遠地見到了年輕人,紛紛彎腰行禮。
而年輕人笑著向他們揮手,很快從馬群中間穿過。又奔馳了一刻左右,他見到了一個個規模龐大的古里延。
每一個古里延內部,都有數百乃至上千的蒙古戰士在休息,比武或者較量箭術。
規模最大的古里延,由數百座帳篷組成。帳篷里居住的,是蒙古大汗的怯薛軍,也就是宿衛軍。
這支軍隊由木華黎、赤老溫、博爾忽、博爾術這四名宿將擔任怯薛長,共有一萬人。
其中包括了一千名火兒赤,即箭筒士;一千人的客卜帖兀勒,即番直宿衛。其余八千名禿魯花,乃是散班。這些禿魯花騎士,全都是蒙古萬戶﹑千戶﹑百戶、十戶的子弟及其隨從,所以又有個稱號,喚作質子軍。
在怯薛軍的簇擁之中,便是高高矗立的蘇魯錠大旗,蒙古大汗戰無不勝的象征。
年輕人立即下馬,從側邊繞過蘇魯錠大旗。他稍稍彎腰,越過兩名箭筒士交叉的長矛,走進了大旗下的巨帳。
巨帳中央,有座鑲嵌黃金的巨大燭臺。
肩膀寬闊、長著國字臉的契丹人耶律阿海,正盤膝坐在燭臺旁的白氈子上,指點著一張羊皮大圖,向眾人講述金軍的布置。
耶律阿海深悉金國的局勢,又是最早投奔成吉思汗的部下之一,深得眾人敬重。年輕人不敢打擾,便躡手躡腳地繞到隊列的前端,仔細地聽著。
耶律阿海說:“女真人膽小的可憐,自從去年起,他們就不敢在這里放馬放羊了,全都縮在城池里,寧愿低著頭吃狗尾巴草,也不敢面對我們。可惜就算那幾座城池,也都是我們打下過一次的。所以,現在他們的主力不在宣德州,也不在德興府,而是縮到了更南面的縉山。”
聽他這幾句,周邊的蒙古那顏和勇士們都大聲哄笑起來。
耶律阿海繼續道:“縉山的南面,就是居庸關了。我聽說,女真人用融化的鐵汁封鎖關門,又在百里狹溝窄峪遍布鐵蒺藜,等著我們去進攻!”
原本哄笑的蒙古眾將忽又安靜。
此等雄關巨城,又居險惡地勢,是慣于野戰的蒙古人最厭惡的東西。哪怕用殺死一千個人的勇氣和力量去進攻,城池卻始終巋然不動,那種沮喪感,比一千次的失敗更折磨人。
兩年前蒙古軍來到這里,女真人仗著己方數十萬人的龐大兵力,在烏沙堡、烏月營和野狐嶺、澮河堡,連續四次聚集兵力與蒙古軍正面對決。結果連續四次遭到慘敗,最終兵敗如山倒。
成吉思汗遂調兵遣將乘勝追擊,殺得女真人伏尸百里,死者蔽野塞川。
因為敗得太快太猛,女真人連居庸關這樣的雄關也沒有充足兵力駐守,結果被勇將哲別一沖即過,這才有了后來遍及中都、河北各地,行程數千里的盡情劫掠和屠殺。
但如果女真人從一開始就不與己方野戰,而像膽怯的兔子躲在洞里那樣,龜縮城池不出…蒙古眾將面面相覷,只覺此舉固然可笑,可己方除了嘲笑之外,好像也沒什么辦法?
所有人的目光,此時全部投向了飾有黃金和寶石的寶座,投向了盤膝坐在寶座上的成吉思汗。
在如同大海般寬闊的草原上,在如同沙礫般眾多的蒙古人中間,唯獨成吉思汗最為強大,也最為睿智。
凡他所到之處,無論多么兇猛的勇士都會俯首;凡他目光所觸及之處,哪怕是鍛鐵一樣的城池,也會被摧毀;哪怕需要磨禿十個指甲去攀爬,也不會有人遲疑半分。
成吉思汗的身材高大而強壯,雖然已年過半百,須發花白,但面龐紅潤,精力仍然旺盛。他的雙眼中,有時流露著敏銳和智慧,有時又仿佛放出野獸才有的殘忍光芒。
“女真人既膽怯,又莽撞;既愚蠢,又貪婪。所以沒什么好擔心的。”
成吉思汗說:“他們既然躲在縉山,我們就派一小隊人,重新拿下宣德州和德興府,然后沖到縉山去挑釁,射箭、縱火騷擾他們,用騎兵切斷他們與居庸關的聯系。女真人很快就會按捺不住,沖出來和我們打仗。到那時,我們假裝戰敗,把他們全都引出來,然后一舉殺盡。”
不需要討論,也不會猶豫,成吉思汗瞬間就決定了戰斗的策略。而他的策略永遠是對的,那是長生天授予大汗的特殊才能,所有人都習慣了。
當下每個人都跳了起來,爭著擔任大軍先鋒。
成吉思汗掃視眾人:“這個任務,不需要赫赫有名的勇士來擔負,你們的旗幟一出現,女真人就不敢出城了。所以,我要一匹剛剛離窩的小馬駒,一匹聰明的小馬去做這件事。在這個帳幕里,有這樣的人嗎?”
成吉思汗話音未落,進入大帳不久的年輕人快活地大叫起來道:“有,有!是我呀!”
在場的蒙古將領們聽到了他的叫聲,也都喜悅歡笑:“四王子回來了!”
這年輕人,正是成吉思汗的第四個兒子,也是最受寵愛的兒子拖雷。
此前數年,拖雷一直跟從在成吉思汗身邊,參予了統一蒙古和攻夏、攻金的戰斗。而這一次,是他第一次獨立帶領部眾,投身大戰。
成吉思汗也笑了起來:“好,你和赤駒駙馬一起去,只要引出了女真人,就是你的大功勞!”
“睿智的父汗能否告訴我,立下這樣的大功勞,有獎賞嗎?”拖雷仰著臉,大聲問道。
成吉思汗被這年輕人逗得大笑:“你要什么獎賞?”
拖雷昂然答道:“我要繼續做先鋒,我要為父親攻下居庸關!”
成吉思汗沉默了好一會兒。
整座大帳隨即鴉雀無聲。
拖雷忽然覺得心慌,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話,觸怒了父汗,于是跪在地上,用額頭抵著地面。
“這次,我們不去居庸關。”
成吉思汗慢吞吞地說話,他的話聲渾厚,帶著蒙古人少有的慎重:“草原上的獵狗沖向敵人以后,會記得避開厚重的皮袍子,用牙齒去撕咬敵人的咽喉。你們也該這樣。我的新部下們,石抹明安,郭寶玉、劉柏林還有很多人都告訴我,在居庸關西面的深山里,一頭黃羊奔跑三天三夜的距離,有一處關口,叫作紫荊關。這次,我們將從紫荊關攻入金國的河北。”
成吉思汗起身站到篝火旁,伸出手掌,張開五指:“吸引出縉山的女真人,并且殲滅他們,保障我們的后方安全,用兩天。穿越群山,找到那處薄弱的關口,攻下它,用三天。如果小馬駒在縉山辦的好…”
他握住拖雷的肩膀:“那么在紫荊關,在后面遇到的每一處敵人,我都會讓你站在全軍的前頭。”
拖雷大喜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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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古列堅,意為駙馬。這里指的是千戶長、尚鐵木真第三女禿滿倫的蒙古國勛戚,弘吉剌部的有力首領之一赤駒(或稱赤窟)。據元史記載,這一年赤駒和拖雷共同攻克了德興府。
注2:古里延,指用諸多帳篷組成的圓圈狀駐扎點,長官的帳蓬位于圓心。
注3:絕望表示,能看明白元史的都不是人,是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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