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安兒這樣的大反賊,就算降伏,朝廷內外也沒誰真把他當做自家人看。
當年將他的基干兵力組建為鐵瓦敢戰軍,然后抽離山東,調到漠南山后的前線,甚至皇帝親自向楊安兒手書發令,就是要用他們墊蒙古人的刀頭。
后來野狐嶺大敗,界壕防線崩潰,楊安兒退入涿州。但朝廷除了唐括合打以外,還有各方監視。只在定興縣四周,便有涿州永泰軍、易州高陽軍、雄州永定軍、保州順天軍四節度,全都屯駐重兵,便如天羅地網,將楊安兒籠罩在中央。
只是誰也沒想到,次年朝廷在西京密谷口又遭失敗,號稱百萬的大軍潰散,西京路、河北東西路、中都路各節度州的兵力幾乎被徹底抽空。這四個節度州,便成了紙糊一般。
當時朝廷若從中原調兵補充,仍可恢復這幾處重兵。但一來蒙古人的威脅畢竟大得多,二來,楊安兒始終雌伏不動,待上司極其恭順客氣。哪怕河北各地的潰兵彼此傾軋,楊安兒卻從沒有擴充勢力的跡象。
這局面,終于使得朝廷稍稍安心,而楊安兒則就此發動!
只半日功夫,他便奪下了定興縣城,殺死唐括合打,大散府庫資財予百姓,隨后大張旗鼓地沿著淶水南下,向容城縣前進。
楊安兒本來不過千余人馬,后來迫降了涿州南部的潰兵數百人,再挾裹定興縣里的土兵、丁壯,總數超過了三千,聲勢壯盛非常。
他們又從唐括合打的府邸中奪取了良馬近百匹,行軍的時候,楊友、國咬兒、展徽、王敏等猛將更親自催動輕騎四出哨探,先后擊潰了好幾支意圖攔阻的土兵,一律都砍下首級,懸首于馬前。
當夜楊安兒所部突入容城大掠,前隊更取了容城縣里的許多舟船,高張松明火把,如一條張牙舞爪的火龍越過塘泊,直逼雄州治所歸信。
兼任雄州永定軍節度使伯德張奴見此情形,簡直嚇得腿軟,立即召集闔城良賤,無分老幼皆登城防御。然后連夜遣使,火急通報左近,懇請來援。
有沒有援軍還在兩說,既然雄州率先倒霉,其它幾處軍鎮的主官都松了口氣。
伯德張奴連續幾日登城探看,但見數十大舟循行水上,船上槍矛如林,時時迫近。
他這個女真人是讀圣賢書起家的,正經北選詞賦進士出身,當下并不敢領人出去偵察,只在文書上把戰況寫的花團錦簇。
他又連夜苦思得了佳句,喚作“竟夸新戰士,誰識舊書生。”待反復吟詠,配了另幾句湊成整詩,他將之仔細錄在戰報上,令使者帶了戰報不斷出外叫苦叫難。
然而這時候,舟船上根本就沒有幾個人在,那些槍矛之類,都是葦桿做的。
楊安兒從容城縣勒兵折返向北,并遣劉全領一支精銳分隊,皆用小舟,經琉璃河和淶水之間的湖澤地帶,逆流而上,直取涿州范陽。
霸州益津關方向,此時有一名都指揮使率部趕來,在琉璃河東岸挑戰。楊安兒以正軍隔河對峙,偏師乘坐小舟渡河包抄,只半個時辰便將之擊破,奪馬二十匹,擴軍四百人。
當日兩路兵馬行軍迅速,彼此應和,一日之內就行軍六十里,給涿州刺史粘割貞帶來了巨大的壓力。
粘割貞也是女真人里的有名文士,當過教授、主簿、提刑知事、轉運戶籍判官,后來又先后擔任德興府治中、宣德州刺史。
野狐嶺的敗戰之后,粘割貞隨潰兵入河北,因其名望,轉任涿州刺史兼提點山陵,朔望致祭。
又因為帝陵在涿州的緣故,自前年起,涿州重新恢復永泰軍的編制,以粘割貞為節度使。
有一個有趣的現象,隨著這幾年大金與蒙古作戰時的連番失敗,朝廷的兵力配備漸顯捉襟見肘,但各路節度州、鎮州乃至刺州的下屬武官和軍隊編制反倒越來越復雜,越來越多。
比如粘割貞剛到涿州的時候,部下的軍官只有兼巡捕的軍轄一人、軍典二人。后來設了都軍司,有了都指揮使統領的兵馬數百;再后來,有了縣尉下屬的弓手、巡檢下屬的土兵,保甲編組之兵和直屬節度使的效節軍等等。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面對在北方愈來愈沉重的軍事壓力,涿、易等州的作用,已經從二線支援轉為在一線直攖蒙古人的兵鋒。故而,這幾州的軍事地位不斷提高,朝廷竭盡全力維持各州的軍事力量,歸屬在節度使帳下的官兵數量,也就越來越龐大。
唯一的問題是,軍官個個都在粘割貞面前活碰亂跳,士卒卻都在文書上和紙上活躍,現實中的數量,比起早前只少不多。
粘割貞、徒單航、伯德張奴、梅只乞奴、高錫等地方官,面臨的局面全都一樣的。他們屢次三番上書,奏請朝廷要兵力增援、要武器裝備、要糧秣物資,可朝廷什么都給不出。只給了些軍餉,乃是廢紙一般的交鈔。
粘割貞雖然身在涿州,卻也曾聽聞,邊疆形勢危殆如此,朝中的政爭卻愈演愈烈,當今皇帝與女真勛貴之間互不信任,彼此的爭斗已將至不可收拾。
這種爭斗又影響到了軍隊中,使得各地將帥茫然不知所從。更有一些人將朝廷的虛弱看在眼里,愈發的驕橫跋扈,在朝廷體制之外擁兵自重,儼然成了軍閥。
粘割貞是文人,看得明白,卻沒有解決的辦法,更沒有與人對抗的膽量。總之他這個節度使,既無威望也無實力,能用心做好的,只有灑掃帝陵。
可悲的是,就連大房山的帝陵所在,周邊也活躍著敵友不明的靖安民所部。粘割貞要帶人去灑掃致祭,還得向靖安民打過招呼。國勢糜爛竟然至此,還有什么可說的?事到臨頭,無非一死罷了!
其實自從野狐嶺大敗以后,粘割貞對大金的信心就已經動搖了。當時蒙古人鋪天蓋地的騎兵縱橫,靈動多變的攻守進退,那些堅韌敢死,猶如狼群的戰士,乃至他們所過之處的尸山血海,都給粘割貞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使他心膽俱裂。
他有時想,不知道大金初起的時候,那支號稱滿萬不可敵的強軍,那支在護步達崗一戰摧破遼軍七十萬的強軍,能和蒙古人相比么?
或許…或許差不多吧。
那么,蒙古人現在有多少?
聽說,那鐵木真有近衛一萬,還有九十五個千戶…那就是十萬以上的可怕力量!
這樣的敵人,簡直沒法在戰場上對抗。何況大金的內部,還有楊安兒這樣萬死難贖的逆賊?
楊安兒所部,以山東的兇狡之賊為骨干,以涿州各地日子過不下去的流民和貧民為羽翼。他們裝備精良而又經驗豐富,己方斷然頂不住的。
眼下大半個涿州已經被橫掃而過,我這個空頭節度使,又能如何?
粘割貞并不害怕楊安兒。楊安兒的力量雖強,放在二十年前,便是再來十個百個楊安兒,也都被大金剿滅了。當年大金初入中原,南人此起彼伏地造反,還不是被女真豪杰鐵蹄踐踏,踩作一層層肉泥么?
使他害怕的,灰心的,是大金的虛弱,是大金自身的問題,導致了對這些敵人束手無策!
罷了!罷了!
粘割貞十分平靜,哪怕布設在城外的斥候連連報回壞消息,也動搖不了他的鎮定自若。
“楊安兒距離城池只有十里了!”
“楊安兒所部分遣兩翼,威脅東西城門!”
“包巡檢領著百人從西面溝壑過去偷襲,結果被賊寇圍殺,百人潰逃回來半數,包巡檢死了!”
“城池三面,都有人在砍伐林木,制造云梯!”
“城中百姓開始躁動不安,有人傳言說,粘割刺史你,已經帶著傔從們跑了,還有人說要服從楊安兒,洗劫城中大戶!”
“楊安兒親自來了!來了!這廝逼近了城下!這賊寇,真是威武異常!賊軍威勢駭人啊!”
“賊人攻城了!攻城了!刺史老爺你聽,殺聲震天!那都是悍賊!怎么辦?”
粘割貞冷笑一聲,兩三口吃掉一盤用乳酪和面,然后油炸出的食物大軟脂,然后咕嘟嘟地飲茶:“城頭上還有誰在?是縣尉叱李寧塔?唉,讓他回來吧,這時候,徒死無益,何必呢?
“什么?叱李寧塔面門中箭,死了?那么,效節軍的甲士呢?正在率部抵抗?打退了一波進攻?讓他們堅持一下,我立刻調動都軍司的兵馬…什么?都軍司的人只恐抵敵不過,先從北門跑了是嗎?”
“還有些人陸續逃跑,彈壓不住?嘿,他們也確實敵不過楊安兒,跑就跑了吧!”
粘割貞的宅子就在北門邊上,他卻懶得去攔那些亂兵。正這么輕描淡寫地說著,外頭腳步聲急響,有人不管不顧地闖了進來。
怎么回事?難道楊安兒這就進城了?
粘割貞吃了一驚,連忙起身出外探看。
剛踏出門外一步,外頭有人迎面撞來,正正地撲在粘割貞身上。粘割貞往后便倒,兩人如滾地葫蘆一般翻滾回了屋里。
撞倒粘割貞的,正是涿州都指揮使蘇靈通。粘割貞揪著蘇靈通的胡須,用力把他滿頭大汗的腦袋扯遠些,惱怒地道:“你這廝,回來做甚?”
蘇靈通的臉上除了汗水,還有鼻涕和淚水,沾了灰塵,黑乎乎一片。他猛地抹了一把,打了個噴嚏:“節度,你聽!你聽!”
粘割貞側耳聽了半晌,沒任何響動。
“聽什么?”他皺眉問道。
蘇靈通猛地扯住了粘割貞的手臂,將他往外拉:“節度,我們去城上看!有朝廷大軍來救援了!方才我看到了兩翼的拐子馬!都是各自打著猛安謀克軍旗的精銳,人如虎,馬如龍!節度,有朝廷的精銳人馬,來救援涿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