饋軍河下游的港汊邊,呂函正在河灘上坐著,和幾個婦人一起曬著太陽,修補甲胄和衣衫。
郭寧的父母早亡,在烏沙堡的時候,常常和自己的阿里喜呂素吃住在一起。拿到的俸祿賞賜,也都放在呂家,原先由呂家的老人,后來由呂函一并管著。
野狐嶺敗戰以后,郭寧積攢的幾兩銀子家底全都丟了,可呂函還是替他操持一切。后來跟隨郭寧的軍民有時多些,有時少些,大家都習慣了日常聽從呂函的安排。
最近一年里,眾人的生活都很困窘。郭寧本人的戎服都縫縫補補,其他人的衣著更加簡陋。現在姚師兒等人身死,呂函便騰挪出幾件甲胄袍服來,分給眾人使用。
呂素留下一件窄服,給了弟弟呂樞;另外有件用料厚實的褐色毛衫,是逃亡途中從一個富家翁的尸身上扒來的,現在給了高克忠的族叔。那老先生去年就病重,也不知還能堅持幾日,若他死了,毛衫還能給其他人。
如今這世道,每一點物資都得利用到極處,眾人都經歷過九死一生,也沒什么好矯情的。
姚師兒的妻子馮氏這會兒和眾人待在一處。她兩手捧著姚師兒往日喜歡的一件克絲袍子,許久都不動一下,而神情始終恍惚。大約是不舍得,又或是睹物思人吧。
婦人們也沒法開解她,都悶聲不響地幫著呂函拆解一件皮甲。
那皮甲便是郭寧此前穿著的,很破舊了,但束甲的細麻繩和皮絳都擰到了一處,拆起來很麻煩。
婦人們花了好些功夫,才把漚爛的部分甲片取下來,用小刀剜出可用的小片,填補到被箭矢穿透的破洞上頭,再用準備好的零散皮子頂替大塊甲片,最后用鐵針穿著麻線,把新舊甲片牢牢地扎緊。
最后這個步驟很費力氣,也耗精神,一不當心,珍貴的鐵針就會被掰斷。須得幾個婦人一起配合著,小心地慢慢來做。
婦人們都在全神貫注,河灘的另一頭的娃兒們也忙著自家的事。
呂樞帶著幾個半樁孩子,踩過了河畔薄冰,往邊吳淀深處去,貌似是再輪流探臂往巖縫和淤泥里掏魚。半天都沒見到魚,身上卻帶了臟污,如黑猴子一般。
呂函忙里偷閑看看,皺了皺眉,有點可惜新給他換上的窄服。
她待要提聲喝罵,卻又嘆了口氣。
郭六郎離開這里已經四天了。若他有什么閃失,眼前這些老弱婦孺只怕皆無下場!既如此,何必介意一件衣服呢?
郭六郎什么時候才回來?
那蕭好胡殺了姚師兒等人,還差點害了六郎,可見是個狠角色。六郎一個人去尋仇,那該多么危險!唉,當時我為什么不攔住他?
另幾名婦人看得出呂函愁眉不解。她們的年紀比呂函大些,見過的生離死別也多些,早就麻木了。有一粗壯中年婦人便勸道:“呂家小娘莫慌,無論六郎回不回得來…亂世人賤,咱們想要活命,總有辦法。”
這豈是勸人的言語?
呂函狠狠白了她一眼,繼續對著厚牛皮子甲片努力。
那婦人話一出,便后悔了。見呂函的臉色一下子沉重許多,她也暗罵自己生了一張破嘴。
當下幾人誰都不再言語。
呂函想起,郭寧曾私下里說,他本人有意投入徒單刺史新設的安州都軍司,繼續與蒙古軍作戰,但身邊的婦孺們卻大可不必指望朝廷。若有萬一,還是去依附各地的民兵首領,庶可保身。
比如定州那邊有大豪苗道潤,據說為人寬厚,聲望甚高。另外,活躍在涿州一帶,同為潰兵首領的靖安民,似乎也是個可靠的。
呂函一直不理解,郭寧如此執拗著替朝廷效力,究竟能換來什么。他明明知道朝廷靠不住!
早年在烏沙堡時,軍興之余,郭寧曾在家中多次地抱怨。或許他以為小姑娘不懂這些,但呂函是兵家出身,不乏見識,其實全都明白。
他說,邊疆將士饑饉,哪怕女真人戶也得去擷野菜充饑,而朝廷絕少賑給;他說軍中舊籍馬死,則整一村寨均錢補買,戰馬何其昂貴,往往要鬻妻子、賣耕牛以抵其值;他說官給軍箭、刀槍、甲胄之類,每歲調撥來的,還不足所需的一成,這一成還朽鈍不堪用。他說,守邊將帥只會漁剝軍民,擅興力役,自上而下看來,能打仗的百無一人…
所以此前郭寧奔走聯絡各方,試圖聚合人手充實安州都軍司,呂函心底里是不太贊成的。
他不是都知道么?既然知道,何必還趕著替朝廷賣命?
烏沙堡里的男男女女,數百人的性命,全都已經送給大金朝廷了,還不夠么?
饋軍河這里,是荒僻了些。可大家忙了一年,已經堆疊河泥,開辟出幾塊薄田,還壘起了寨子和窩棚。就算大家不太擅長種地,可在這里過一陣安生日子,難道不好么?
這世道再怎么惡毒,大家只想要活命而已,總有辦法的吧?
結果,那個徒單刺史一聲號令,六郎就動了心。隨之而來的,便是阿素、師兒哥哥和高先生他們,都死了。
六郎是個聰明人。他自然知道,同伴們身死的責任在蕭好胡,但六郎自己的盲動和疏忽,也脫不開干系。所以他才會不顧一切趕去報仇,他的怒火,不止朝向蕭好胡,也朝向他自己。
當時應該攔住他的!
廝殺場上刀劍無眼,誰曉得結果如何?他的身手再怎么出色,難道還能以一當百?他這么怒火沖頭,說不定哪里失了計較,立即就要傷損…那可怎么辦?阿素已經死了,六郎若有不測…我,我…
呂函每天都會這樣翻來覆去地想。
親弟呂素身死,本已讓這少女頭腦有些昏沉。隨著郭寧離開的時日推移,她越來越是焦慮,越來越按捺不住情緒。
忽聽得幾名婦人齊聲驚呼,呂函茫然地看看她們。
隨著她們的視線,她才注意到自己一個錯手,將鐵針狠狠扎進了手指肚。鐵針晃晃悠悠,鮮血從傷處一下子綻了出來,奇怪的是,卻不怎么疼。
適才說錯話的婦人連忙上來,扯了裙角一片粗布,要替呂函包扎。呂函有些愣愣地伸手,任她施為。
正對付著手指傷處,又聽邊吳淀深處的蘆葦蕩里,有人尖叫高喊。
那是呂樞等幾個孩兒的聲音!他們怎么跑遠了?他們撞見了什么?
呂函渾身緊繃,她猛然起身,往那處眺望。
卻見隨風浮動的枯黃蘆葦間,有幾個孩子也在努力大跳著,往沼澤更深處看。他們看見了什么?好似聲音并不緊張?沒過多久,有孩子嘩啦啦地踏過泥濘,跑出蘆葦叢,一路上嚷著:“六郎哥哥回來啦!六郎哥哥還帶了朋友來做客哪!”
婦人們無不喜動顏色。
呂函一下子放松了。她雙腿一軟,跌坐回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