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湯鵝。
湯底渾白厚重,飄著金黃油脂,里面還加了切成薄片的酸蘿卜,味道鮮香濃郁,帶著微酸。
這是一家北門外的蒼蠅館子。
時謙老師沒有多余招呼,等菜時說了些當年和陳教授的事情,等鍋端上來便直接上了筷子,同時問道:
“說你半年前才喝了開辟藥劑,現在幾階啦?到二階沒?”
“到了。”
“可以啊,二階多少了?”
“emmm…”
陳舒遲疑了一下,選擇如實回答,避免用更多的謊言來修飾謊言:“該沖擊三階了。”
“真的假的?厲害了呀!”
“這是鼓勵我呢?”
“你爸媽知道嗎?”
“不知道。”
“噢…”時謙點點頭,拖著長長的尾音,表示明白他的意思,這個年代已經不提倡古修行者了,年輕人適當的追求一下可以,誰還沒個中二時期呢,但如果一開始就表現出在這條路上高速前行、一往無前的架勢,父母肯定會擔心的,“不過你這天賦很逆天了呀,比你爸的天賦好太多了!”
“所以我可不可以提前拿到千機術?”
“當然可以,隨便拿!哦我上課忘說了,要是有這方面造詣比較深的同學,也可以提前找我要。”時謙吃了塊肉,“一般咱們專業每年招進來的同學里都藏龍臥虎著呢,很多同學剛一進校,在法術原理上的造詣就比友校大三大四的學生還高,對于這些同學,咱們也沒必要耽誤他們。”
“我能拿完整版嗎?”
“二階還差點,不過馬上三階的話,三階就可以學完整版了。我倒是可以提前給你。看你之前問我那些問題,你這方面的水平至少超過大多數大五的學生,我對你也放心,不懂問我就是。”
“那就太好了。”
“對古修執念有那么深嗎?”時謙瞄了一眼陳舒,碗里的湯肉散發出熱氣,“現代修行不也挺好的?好就業,工資高,古修除了進軍隊用處不大,還可能惹上麻煩。”
“有趣嘛。”
“基本都這么覺得…”時謙低頭吹碗里的湯,“想要追尋古修道路的話,修為就很重要了,晉升藥劑準備好了嗎?”
“差點錢,叔叔有什么比較好的、適合我弄到錢的渠道嗎?”
“有嘛。”
時謙老師的語氣隨意而肯定,然后對他說:“快吃快吃,吃飯時少說話,吃完回去的路上咱們邊走邊說。”
“有道理。”
在餐桌上專注于食物是個好習慣。
“這湯不錯。”
“今天有點濃了,往常更好些。”
“咸嗎?我倒是還沒覺得,但是喝多了就有點那個。”
“膩是吧?”
“是,酸蘿卜少了,泡得也不夠,不仔細嘗都嘗不出是酸蘿卜,還以為是新鮮蘿卜。”
“嘴很刁啊你!”
“最得意的地方了…”
適當的討論一下飯菜口味,交換下意見,也是非常舒服的。
吃完時天色已經暗了。
時謙主動去結了賬,還不到一百塊錢,兩人在往學校走的路上,時謙對他說道:“賺錢的渠道挺多的,但都比較慢。我們專業的同學通常是選擇一家委托公司,接一些需要修行者乃至古修行者才能完成的任務,充分發揚自身優勢嘛。至少比其他學院的同學們做個什么兼職賺得多,而且省時省力。”
說著他頓了一下:“你要是還有其它特長,能賺到錢的,也可以充分利用,反正平常打工肯定滿足不了你的要求。”
“有委托公司推薦嗎?”
“這我得回去問問。”
“好的…”
“那邊有個姑娘為什么一直盯著你?”
“什么姑…”
陳舒扭頭看過去,只見一道清麗身影靜靜站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邊上,正看著自己,戴著口罩,目光平靜。
“可能是我比較帥吧…”
“哈…”
時謙老師笑了聲:“那你就到這吧,我也回去了,有不懂的問題盡管問我。”
“好的。”
陳舒停下了腳步。
穿過馬路。
清清今天套了一件淺藍色的毛衣,顏色很淺很淺,款式是寬松的,下面是一條淺米色的闊腿褲,質地看起來很柔軟。頭發像是剛洗完吹干一樣,很自然的披在身后,是很干凈很文靜的裝扮。
戴著口罩,輕背著手,站得很直。
她是身后就是夕陽的余燼。
“美女,在這等誰?”
陳舒剛走近她,她就從身后拿出了手,一個直拳。
“嘭!”
“暴力!”
陳舒揉著胸口對她說:“你還說瀟瀟打人是我教的,你讓別人來說,肯定都說是你教的!”
寧清取下口罩,好生收好:
“我沒教。”
“她耳濡目染!”
“…”
“看!你沒話說了吧?”
“關我什么事。”
“還狡辯。”
“嘁。”
“你怎么跑來找我了?都不提前給我說一聲。”陳舒邁步往前走,“你怎么知道我會經過這里的?”
“猜的。”
“這也能猜?那以后我不都沒有隱私了?”陳舒做出很怕的樣子,“瑟瑟發抖。”
“你撒那么多謊,我哪次拆穿了你?”
“我沒有。”
“又多一次。”
“…”陳舒撇撇嘴,“吃晚飯了嗎?”
“吃了。”
“那我帶你去逛運動場吧,晚上有很多小情侶在運動場散步的。”陳舒頓了下,“咱們也假裝咱們是小情侶。”
“好。”
夕陽的余暉也漸漸黯淡了,晚霞徹底褪色,天邊的顏色卻變得更加清美,亮起了第一顆白星,下弦月掛在另一邊。
運動場非常熱鬧,中間有人在打球,跑道內圈留給夜跑者,外圈則滿是散步的人。
陳舒和清清慢慢走著,問道:“和室友相處得好了嗎?”
“好一些了。”
“真的假的?”
“我不會撒謊。”
“怎么做到的?說來聽聽。”
“靠我的智慧。”
“可以啊清清!”陳舒拍了拍她的肩膀,肩膀柔軟,毛衣布料也好柔軟,“感覺怎么樣?”
“你手好重。”
“和室友好好相處的感覺怎么樣?”
“還行。”
“再接再厲呀。”
“我打算出去找房子了,找個院子。”
“以后住不住寢室想好了嗎?”
“再說。”
“…”
運動場邊角的大燈也亮了起來。
周四,靈安學府。
寧清這一天也是滿課。
上午是理論天體學和宇宙觀測學,下午第一大節是宇宙學和星系形成,第二大節是宇宙輻射與靈力,寧清上完下午第一大節,馬上就來到了第二大節的教室,坐在了第一排。
這堂課的老師叫歐元公。
很小的時候她就看過歐元公老先生著作的科普類書籍,并勾起了對宇宙的極大興趣,一直到成年,最終報考這個專業。
這是宇宙輻射與靈力的第一節課。
全班四十個人,只能說剛好招滿,沒有擴招。但教室里的人絕對不止四十個,有其它專業的同學來蹭課。顯然,無論是神秘的宇宙還是德高望重的歐元公老先生,都深深吸引著一些年輕人。
老先生端著水杯走了進來,他已頭發花白,臉上顯出老人斑。
作為一個修行者,通常來說一直到靈衰之前都將保持人生中的最好狀態,這說明老先生已經臨近靈衰了,大限將至。
靈衰是很痛苦的,修行等階越高就越痛苦,它是修行者的晚年,也是修行生涯中最可怕的劫難。伴隨著一系列癥狀,被靈衰折磨的修行者往往會以比普通老人更沒有尊嚴的方式死去。
在古代,人們對它毫無辦法。
以至于很多修行者選擇跳過這個階段,在大限將至時把徒弟子女叫到身邊,告訴他們自己要死了,然后說死就死了。
痛苦倒是其次,主要是失去尊嚴。
現代在這方面取得了很大進展。
如果是低階修行者,靈衰基本可以說已經被攻克,只要定時用藥,除了會在這幾年里衰老,能夠保證你的正常生活。
如果是中階修行者,視個人情況不同,可能需要長期醫療監護甚至一直住院,能大大減少靈衰癥狀。
至于高階修行者,就算投入大量成本,收效也是不高的。
加上晉升高階太難,投入與回報逐漸不成正比,同時社會不安定因素增大,現代如無必要,原則上政府不提倡民眾晉升高階,也不主動提供資源支持和其它幫助。
軍隊或其它必要崗位除外——
他們犧牲很大,即便獲得了更長壽命,也沒有用于享受人生,而是不斷努力提升,守護國家、造福人民。到他們靈衰時,如果選擇和古代修行者一樣化道,國家會給予后代補償,并給你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如果想要再多看這世間幾年,國家也會傾盡全力,盡可能讓你不那么痛苦、盡可能保證你晚年的尊嚴。
歐老先生三百多歲了,自然是高階。
這個老人看上去普普通通,身板依然很直,對生命的盡頭沒有絲毫懼怕,他甚至還在堅持給年輕人授課。
聲音也像個普通老人一樣:
“同學們好。”
“老師好。”
“在上課之前,我得多啰嗦兩句。”老先生環顧大家,“眾所周知,宇宙之大,大部分區域都是死地,我們這顆星球上能誕生生命是一件無比奇妙而不可思議的事情,而我們在這里遇見,在這里思考,在這里交談,是一個看似平常的奇跡。”
寧清安靜的聽著,嘴角勾起了笑意。
是一個奇跡呢。
老先生的聲音繼續傳來:“所以在這一堂課中,我更希望我們能互相認識,認識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彼此,認識這一場宇宙八百億年才孕育出的奇跡,或許我們能體會到這之間蘊藏的精彩與妙不可言。我更希望我們能平等相處,拋開師生身份,我們可以在課堂上談論有關宇宙的任何事情,像朋友一樣,課內的,課外的,嚴謹的,天馬行空的,都可以。
“我希望到我們分別的那天,各位不會覺得虛度了一段時光,等多年之后,你還會記得我這個老師,并偶爾想起。
“而如果有人覺得這門課程很乏味,或者有其它更重要的事,你們可以隨時不來上這堂課。
“我允許你們逃課。
“在這個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事情比上課還重要,很多。
“比如今晚月色明媚,你走在路上,突然就不想來上課了,就可以不用來了。比如喜歡的人今天坐了好久的車來見你,你理所應當要去見他,記得打扮好看一些。
“再比如世間種種美好吸引著你…
“宇宙廣袤無邊,但相信我,它絕非最重要的,沉醉星空之余,也不要忘記收回目光,觀賞一下這世間的美好。”
老先生的語氣里滿是歲月滄桑,他的眼睛里也裝了太多東西了,早已沒有年輕時候明亮了。
“開始上課吧。
“我注意到你們上一節課是宇宙學,老師肯定給你們說了宇宙爆炸和余燼輻射,我就不多說了。在這一堂課里,我們可以分別討論一下宇宙余燼和靈力本源,這也能為我們下學期的位面學打下基礎。”
這堂課的內容都是寧清早已熟知的,但當面聽課和看書自是不同,她依然有著收獲。
兩個小時很快過去。
老先生慢悠悠的收拾起東西,有著這個年紀特有的悠然,而外面有人在叫寧清。
“寧清!
“寧清!
“嘿!這兒!”
這間教室的窗戶非常高,寧清看見了時不時冒出的張酸奶的腦袋,能想象到她在窗外跳躍的樣子。
同時還不斷朝她揮手。
寧清抿了抿嘴,拿著書和水杯,走了出去。
張酸奶站在窗戶底下、一臉興高采烈的等著她,給她說:“我來接你啦!”
“你怎么在這?”
“都說了,來接你啊!”
“?”
“我剛好在樓上上課,剛好老師又提前下課了,就來碰碰運氣,看你還在教室沒有。結果一下就看見你坐在第一排。誒你這么高坐第一排不怕擋著別人嗎?”
“走吧。”
“你好高冷啊!”張酸奶跟在寧清身邊,“去哪個食堂?要不要奶奶…師姐再帶你去另一個食堂?”
“少說點話。”
“為啥?”張酸奶一臉不解的反問,隨后說,“我長嘴巴就是說話的呀!”
“我不喜歡別人多說話。”
“你對所有人都這樣嗎?”
“…”
“你對你爸媽也這樣嗎?”
“也這樣。”
“那你肯定很不孝順。”
“閉嘴。”
“剛才問所有人你為什么不回答?難道不是所有人?那你更不孝順了…”
“…”
“周末師姐帶你去皇家廣場購物,怎么樣?”
“不去。”
“你看你!剛才不回答果然有問題!”
“別煩我。”
“好吧好吧…”
寧清走到樓道轉角處,這是一樓,她回頭看了一眼,老先生捧著水杯,正站在教室門口、仰頭獨自觀賞院子里的桂花。身邊無數年輕的學子來來往往,有說有笑,只有他一人頭發是白的,只有他一人神情寧靜。
樹上一串串的金黃散發出幽然甜美的香氣,所有人都聞得到,也只有他停步欣賞。
寧清停步看了幾秒,才收回目光。
到桂花開放的季節了啊…
她有自知之明的,自己其實是很缺乏駐足觀賞世間的能力的,如果沒有奇跡,她這一生本該是很無趣的。
幸好總有人提醒她。
就像這桂花,去年是陳舒的桂花糕,今年是一個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