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稟君上…”
蔡京徐徐起身,早已準備多時的他,很快壓下緊張感,緩緩開口道:“此等臣子所為,恐為再立霜臺!”
李彥眉頭揚起,語氣中透出滿意:“不愧是蔡相,所言一針見血。”
霜臺就是御史臺,御史職司彈劾,為風霜之任,故稱“霜臺”,而如今燕廷里面,是沒有御史臺的。
他設立中書省和都督府,一文一武,與趙宋相比,恰恰缺少了這個重要的監督機構。
這點遭到了不少士大夫的詬病,暗地里議論百官妄為,我行我素,尤其是那些早年跟隨燕王的功臣。
但實際上,這群人忽略了,或者說有意忽略了,朝廷是有監察機構的。
如都督府轄下的督查部,就是詳查各軍,吏部稽勛考功兩司,也是嚴格記錄官員表現。
兩者互相監察,同時接受對方的督查。
只是這些部門終究沒有獨立出來,形成一個地位顯赫的機構。
所以此番燕廷出兵,確實是為求時機,不宣而戰,抓到這么個好機會,輿論聲勢自然造了起來。
蔡京不去爭論此言對錯,更不會僅僅局限于文武,而是道出背后深層次的目的,展現出了宰相應有的格局,又凝聲道:“言官一職關系重大,不可輕定,君上有意前朝弊政,更當慎之又慎!”
李彥道:“依蔡相之言,前朝言官有何弊政?”
兩人交談之際,起居郎正在不遠處奮筆疾書,將一言一行都記錄在桉,日后會編著為太祖的《起居注》。
聽到這一問時,起居郎的筆尖輕輕一顫,馬上知道這段對話不僅關乎到御史臺的重立,更會影響言官接下來的權力與聲名,立刻全神貫注,不敢錯漏一個字。
蔡京也知道,自己真敢講出言官的壞話,后世在文官筆下就難以留下什么好名聲了,但他同樣清楚,想要坐穩宰執之位,就要配合御桉后的這位天下至尊,將其想說又不好明說的話道出:
“御史制度,古來有之,掌記朝廷動靜,糾彈百官朝儀,母憚大吏,母詢私交,位卑而權重。”
“然據唐制,御史言事需先上報御史臺,方可奏報,直到前朝仁宗時,中丞劉子儀定規,御史不需上報,直接向天子上奏,又有聞風彈事,由此不可收拾…”
“臺諫言官每每聽聞高官要員的傳言,不詳加調查,先行彈劾,專務陰私莫辯之事,加以中傷,兩府重臣不敢得罪,因此升官尤其迅速,此等沽名邀譽,亦無監督,自是氣焰囂張,無所顧忌。”
“仁宗見之,定奏事范圍為‘不忠、不正、不孝、不義’,卻終難遏制,以致于朝政官員‘聞事莫說,問事不知,閑事莫管,無事早歸’之言,行政遲緩,人人自保。”
“君上革鼎弊政,自當引以為鑒,不可令御史臺再復前朝之勢!”
起居郎一絲不茍的記錄,心中暗暗驚駭,這位宰相是真的敢言語啊,而君上沒有絲毫駁斥,看來對于言官的印象也著實不好,御史臺危矣…
李彥其實很平靜。
蔡京說的這些壞處,確實是他想說又不好明言的,但趙宋御史言官的優點,同樣不可否認,比如對權臣、對外戚、對宦官,進行了強有力的壓制,更能對天子進行一定權力的約束。
宋仁宗就愿意接受言官的約束,他是一位沒有能力,但很有數的皇帝,有評價“仁宗皇帝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這其實不容易,畢竟擁有主宰天下的權力,很少有人能做到自知之明,所以皇帝位置上多的是眼高手低之輩。
仁宗能虛心納諫,唾面自干,執政期間又是天災頻頻,西夏崛起的年代,能平穩地將政權交托下去,就是合格的皇帝,當然坐擁那么多名臣良將,卻什么大的成就都沒達成,終究讓人覺得有些遺憾。
不過御史臺確實是在仁宗朝徹底崛起的。
其實御史在許多皇帝眼里,是充當耳目的幫手,更是加強中央集權的工具。
畢竟上到中央各品級官員,下到地方大員,都會被御史臺的陰影籠罩,“宰相而下畏之”,只要稍有不慎,哪怕沒有證據,言官們都可以上奏彈劾。
在這樣的風氣下,天子可以利用御史,光明正大地給臣子打板子,平衡朝局。
所以在權力架構里面,這是一個必然出現的產物,李彥想要改變的是風氣,而不是真的將御史抹掉,那同樣會出大亂子。
蔡京也很清楚,御史臺只會遭到壓制,不可能不復存在,而作為宰執,不能一味只說問題,也該提出解決問題之法。
他熟練地從腰間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奏本:“御史彈糾不法,百僚震恐,官之雄峻,莫之比焉,定當詳規,臣初擬《監紀九款》,請君上過目。”
李彥好奇地看了看這位的腰間,猜測里面還有幾份奏本,等到內侍將奏本呈上,展開后細細一看,頓時贊道:“好!”
相比起吳用的《僧侶考選詳規》,蔡京的《監紀九款》更加成熟,開篇第一條就很不錯:“御史出身,不限進士,三十以上者,方許赴吏部考選授職,務得公明廉重,老成歷練,不許新進初仕任用。”
這是保證當御史的人選有足夠的閱歷,而不僅僅是看重文名清譽,有理有據,十分重要。
緊接著第二條,同樣是直中要害:“糾舉之事,須明著年月,指陳實跡,明白具奏,若挾私搜求細事及糾言不實者,當記功過。”
這其實就是不再允許“風聞奏事”“聞風彈事”,諫官不再可以根據道聽途說來參奏大臣,要拿出一定的實證出來,同時記下功過,使之不再肆無忌憚。
如此難保不會有消極怠工,所以第三條就來了:“御史當各舉其職,有知善不舉,見惡不拿者,降罰貶遷。”
御史人數稀少,不能讓尸位素餐之位久居,一旦沒辦法做好彈劾工作的,立刻去職,讓更有能力的官員擔任。
也難保不會有御史一心為公,卻被有心人迷惑,加以針對,第四條考慮的正是這點:“御史考試除授,兼刑斷之能,優先錄用。”
御史也要考試,并且以刑部有經驗者,優先錄用,這也是為了讓他們更加掌握奏事的準確度,不被奸人蒙蔽。
蔡京的執政能力確實沒話說,李彥一條條看下去,發現如此改革之后,御史言官的定位更加清晰,職能也更加明確,當然也更難當。
不過言官本就是一條官場捷徑,既然想要通過彈劾天子,糾錯百官來火速升官,就要有相應的能力與擔當,不可能便宜事都占盡。
所以李彥滿意地放下奏本:“此實作事,行修于躬,御史臺第一任長官,蔡相可有人選?”
這本來是習慣性一問,畢竟人家拿出《監紀九款》,自有舉賢之能。
換成以往,蔡京會推辭,但這回他目光微動,開口道:“臣舉薦公孫尚書,為御史臺長官。”
李彥有些詫異:“哦?”
蔡京道:“公孫尚書昔年為判官,為人剛正不阿,擅斷刑事,又曾遭前朝御史彈劾非議,深知其利害,久未歸刑部,今刑部已有章程,若遷御史臺,更盡其責!”
李彥看了這位宰相一眼,嘴角微揚:“準奏!”
“荒謬!荒謬!公孫昭豈可為御史之首!
相比起前朝,宮內消息京師滿天飛,燕京的街頭巷尾,很少傳聞王宮內的逸聞,但有關御史臺的成立和長官之選,還是以最快速度傳到了有心人的耳中。
一時間,群情激奮。
此事其實相當敏感,如果蔡京膽敢阻撓,那指不定有書生去王宮請命,痛斥“蔡賊奸佞,閉塞圣聽”。
但現在蔡京把前朝御史一通罵,又拿出《監紀九款》,最后還舉薦公孫昭為御史臺長官,就把這群士大夫惡心壞了。
關鍵是目的沒達成。
他們為什么執著于御史?
不光是為了廣開言路,而是想要旁敲側擊,士大夫的地位到底有沒有改變。
明眼人不止是蔡京、李格非等人,不少士大夫冷眼旁觀,總覺得這位燕王在文武方面會有傾向。
畢竟五代武人亂政,宋朝引以為鑒,崇文抑武,使得士大夫的社會地位直線提升,徹底凌駕于武人之上。
那么從燕朝的角度上,前宋文人的黨爭亂政,也可以說是亡國的根源之一,宋末帝的謚號是“禧”還是“厲”,保守激進兩派,至今沒有爭出個所以然來,士大夫也怕地位受到打壓。
在這個敏感的時期,御史臺的成立于否,由誰任職,背后的政治含義就很大了。
結果得到這般結果…
“任公之子來了!任公之子來了!”
一座府邸中,正當眾人激憤探討,突然傳來通報。
公孫昭當年與任伯雨的恩怨,眾人還記在心中,其子在通緝告示前為父爭名,竟被暴民打死,如今聽得任伯雨的后人前來,紛紛起身相迎。
就見一位書生雙手托著任伯雨的牌位,仍舊披麻戴孝,入堂后直直拜下,一句話讓周遭齊齊變色:
“先公枉死,惡賊逍遙,今任申先禱告上蒼,盼惡賊戰死遼東,不得歸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