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遷都,所在人心崩潰,契丹乘勢深入,則天下不可保啊!”
李格非逆流而上,往大名府而去。
確實是逆流,因為一路上能夠看到浩浩蕩蕩的車隊,從河北逃往京畿。
有權貴富戶,財物眾多,神色警惕,也有百姓拖家帶口,背井離鄉,滿是不舍。
只是他們如果知道,河南也很快不再是太平之地,連官家都準備遷都,又不知該作何想法。
李格非悲憤之下,愈發起了倔脾氣,別人南下,他偏要北上,即便是為國捐軀,也在所不惜!
在一路上不少看傻子的目光下,李格非終于抵達大名府外的東湖。
他以前也曾來過這里,看到士大夫帶著官妓,在東湖的畫舫中宴飲會客,美人歌舞,縱情享樂,和洛陽名園日益腐敗一樣,是極為看不慣的。
可現在瞧著空空如也的湖面,又情不自禁地嘆了口氣,然后才迅速入城。
幸運的是,遼軍分兵之后,還未完全抵達大名府下實施攻城,入城很順利。
而入城之后,李格非更是激動地發現,這里軍容整齊,兵士巡邏,士氣居然維持在一個相當不錯的水平。
“沒想到蔡京和高俅居然能有這般能耐,若能牢牢守住大名府,又何至于遷都?”
“可惜陛下和百官都不信我們,能長時間堅守大名府,又何至于遷都?”
正在李格非驚喜之際,衙門內,高俅發出感嘆。
蔡京、林元景、韓嘉彥、王繼忠等人屹立于地圖前,臉色都極為難看。
皇城司的情報已經先一步從汴京傳來,這從背后捅來的一刀,太過猝不及防了。
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但此次戰局恰恰相反是當局者清旁觀者迷。
相比起京師的恐慌,他們這些堅守河北的官員已經看出來,前期遼人攻勢兇猛,捷報連連并不是遼軍過于強悍,實在是宋軍太弱,北軍爛到骨子里,連倚城而守都辦不到,才被遼人肆虐河北。
但大宋畢竟是防守的一方,當最初的慌亂和迷茫度過去,在這片大地上,將有百萬奮起之輩,痛擊遼軍,最終的勝利依舊會是他們的,區別是慘勝還是大勝。
如果單純地用人命去填,正如曾布所言那般,最后將遼人驅逐出去,那自然是慘勝,但現在鄉兵團的崛起,收復雄州城的消息相繼傳來,已經讓上下振奮,連正規軍隊都受到鼓舞,遼狗也沒什么可怕的,連鄉兵都能擊敗,沒道理我們辦不到!
這讓大名府的眾人看到了大勝的希望,顯然河北軍的士氣就將觸底反彈,可以開始關門打狗…
結果后方天子帶著百官跑了!
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可想而知大名府上下的士氣會遭到何等嚴重的打擊,那種被放棄的恐慌感,會讓局面一下子變得前所未有的糟糕。
想到遼國西夏兩個皇帝御駕親征,大宋的官家卻是這般,高俅忍了又忍,還是慘然道:“我大名府尚在,陛下為何不等一等啊?”
王繼忠低聲道:“站在朝廷中樞的角度,如果等大名府被攻陷,那個時候遷都就來不及了,畢竟他們要面對的,是行進如風的契丹鐵騎。”
韓嘉彥道:“現在遷都,若是大名府守住,將來還能回來,如若大名府失守,河北淪陷,朝廷中樞也將保存,陛下此舉不失明智…”
明明五內俱焚,還得為天子推托,怎么辦呢?總不能直接反了吧…
蔡京不說那些廢話,當機立斷地道:“高提舉,此事有皇城司全權負責,禁絕遷都的消息在城內流傳,但凡有議論者,都以北虜諜細散布謠言論處,必要時絕不手軟,權貴富戶亦殺之,軍心決不可動搖!”
高俅露出狠色:“明白!”
蔡京對韓嘉彥拱手:“大名府內儲備的糧草,已經不足以應付目前的局勢,請韓公再動員安陽行會,多多儲糧,做好被長久圍城之備!”
如今韓氏核心族人已經避入大名府內,相州留守的也基本轉移到了堡寨之中,韓嘉彥知道生死存亡,自無二話:“請蔡待制放心,老夫親自去監督,一定聚攏糧草,越多越好!”
蔡京對王繼忠道:“我等所能為的,只有內勤之務,仍需三軍將士保衛河北家園!”
王繼忠咬了咬牙,重重抱拳:“我等上下拼死,絕不會讓遼軍攻破大名府!”
最后蔡京對林元景道:“遷都之事不可久瞞,此番能否反敗為勝,還要多多依仗令郎和鄉兵團的敵后抗戰,不知林指揮可有聯系令郎之法?”
林元景想到李彥留下了一只大貓,點頭道:“二郎留下了聯絡人員,讓我在關鍵時刻通知,蔡待制若有書信,我也可以一并傳去。”
蔡京輕舒一口氣,即便聽得這般噩耗,他依舊沒有放棄立功的機會,立刻回到書房開始寫信。
不過就在這時,女婿梁世杰卻是走了進來:“父親,有京中的書信!”
蔡京眉頭微揚:“誰送來的?”
梁世杰道:“吏部員外郎李格非從京中告老,剛入大名府,一路護送的侍從,送來了書信…”
蔡京一聽這話,就知道十之八九是弟弟蔡卞,展開掃了幾眼,頓時冷笑起來:“這群京官倒是算計精深,遷都南逃,還想前方三軍效死,這是黨爭都爭得癡傻了!”
梁世杰也是剛剛得知了遷都的事情,語氣里難掩恐慌:“父親,都城若真是遷去了南邊,河北又哪能經得住遼人的鐵騎?我們還是早早尋得退路較好…”
蔡京看著這個進士女婿,恨鐵不成鋼地道:“退路?事到如今,只有守住大名府,擊敗遼軍,才是我們的退路!趁早收起你那些愚蠢怯懦的想法,到了外面去也給我裝出一副自信滿滿的模樣,否則休怪我大義滅親,拿你的腦袋祭旗!”
梁世杰嚇得面色慘白,縮著脖子緩緩退下:“是…是…”
看著這位女婿的表現,蔡京搖了搖頭,心中已是將其放棄。
如果是太平盛世,梁世杰的性格雖然有些軟弱,但愛惜人才,謹守本分,是可以安排到重要位置上的,甚至在自己當了宰相后,可以知大名府。
可現在大戰來臨,這等毫無擔當之輩,一定要速速換下,否則肯定能做出棄城而逃的舉動。
放下信件,想到京師中那位對待自己人,能夠弒母殺弟,對待北遼契丹,卻立刻遷都南逃的天子,蔡京嘆了口氣:“我大宋若有北虜皇帝的幾分勇武之氣,此戰當能大捷啊!”
“南朝皇帝居然要逃…居然要逃!”
“哈哈哈哈!不戰而屈人之兵,朕真乃天縱之才!”
耶律延禧站在地圖前,笑得合不攏嘴。
身后的蕭奉先連連奉承,蕭兀納則覺得有些夢幻。
兵分三路明明是臭棋,為什么能逼得對方遷都逃跑呢?
難道說自己這位老將跟不上年代了,反倒是天祚帝這等不顧一切的魯莽風格,反倒能收到奇效?
無論如何,這位蘭陵王還是大為喜悅的。
因為如此一來,不僅遼軍勝局已定,還可以獲得難以想象的回報:“陛下可將析津府漢官調來,經營河北,吞并河南,一旦南朝京畿被吞,只得偏居一隅,就再也不成氣候了!”
耶律延禧對于后半句還是很欣賞的,對著這位老太傅也露出了笑臉:“老師所言甚是,大名府何時可下?”
蕭兀納老成持重,雖然大宋官家給與了大大的驚喜,原定計劃依舊保持:“我軍正在督造攻城器械,五日之后當可攻城,日夜攻打,阻截援軍,以斷糧草…”
“再派入諜細,宣揚大宋官家遷都消息,里應外合,亂其軍心,便是那知府蔡京再是堅守,不出一月,也可下城!”
聽到還得一月,不世奇才耶律延禧露出蔑視,笑著擺了擺手:“此法不好,朕有一計,可速破城!”
蕭兀納心頭一咯噔,笑容迅速消失,顫聲道:“陛下…”
然而他還是沒能阻止耶律延禧的奇謀妙計:“傳信大名府,宋主已逃,休得自誤,三日不降,攻必屠城!”
蕭兀納整個人僵住,就連旁邊的蕭奉先臉色都變了:“陛下三思,屠城之事…”
耶律延禧睨視著兩人,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們難道還沒有發現么?南朝宋人都是一群懦夫,就是要逼一逼!若無我三軍齊攻他們的皇帝不會逃跑,如今再威逼大名府,拿下這座北方重城,還不是指日可待?”
蕭奉先遲疑了一瞬間,立刻轉變語氣:“陛下圣明!天威所至,宋軍必倒戈已降!”
蕭兀納則重重拜下:“陛下,我軍已勝券在握,萬萬不可如此行險啊,大名府知府蔡京絕非易于之輩,再有屠城之危,必定上下一心,我軍若是被大名府所阻前期大好局勢仍將蕩然無存!”
耶律延禧卻已經沉浸在自己的宏圖偉業,根本聽不進蕭兀納的勸諫了,雙拳緊握:“等到大名府出降,河北之地盡為朕所得,攻入汴京,我大遼當可獨霸天下,朕也將完成前人未竟之業!哈哈!”
蕭兀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走出府衙的,只是聽得里面興奮的笑聲,奸佞的恭維,身軀還是禁不住晃了晃。
突然之間,他體會到了南朝臣子的感受。
有這么一位天子,心情大起大落,實在太刺激了!
雄州城。
吳用帶著一眾頭領走入城門,看著百姓來往,市集熱鬧的景象,不禁心生佩服:“遼軍確實一味南下,居然對后方置之不理,林公子真乃神機妙算!”
朱仝更是發出由衷的感嘆:“之前剛剛下城時,這里還是一片凋敝,街上都看不見行人,短短時間內就能夠恢復生機,都是林義勇之功啊!”
吳用默默點頭,突然回首望去,就見一襲道袍身影風馳電掣地踏入城門,化作一道疾風從旁邊掠了過去。
雙方交錯之間,一張風塵仆仆的臉龐落入眼中,與通緝告示上的畫像極為相似,雷橫不禁目光一凝:“開封府判官,公孫昭?”
朱仝則喜道:“竟是掃滅無憂洞的冷面判官,他也來河北了!”
目送公孫昭大袖飄飄,一路朝著衙門而去的背影,吳用想到如今晁蓋的麾下,也有各路綠林好漢來投,不禁喃喃低語:“宋廷衰弱,地方豪杰輩出,若得英雄齊聚,共舉大業,此乃亂世大爭之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