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晨。
李彥在外面轉了一圈返回,迎面就看到崔殷功從院內走出,看著天邊升起的朝陽,神情隱隱有些恍惚。
李彥眉頭揚起,開口喚道:“崔寺丞!”
崔殷功一個激靈,轉身問好:“李機宜!”
他先是拱了拱手,抬頭仔細打量,
瞳孔不禁微微一縮。
李彥朝氣蓬勃,雙目炯炯有神,光彩湛然。
還真如內衛所言,這家伙徹夜不眠也精神十足。
而李彥關切的聲音傳來:“崔寺丞,你似乎有些疲憊,難道也熬了一宿?快去休息吧!”
崔殷功聞言背脊頓時一挺,
嘴角揚起一抹自信的笑容,在陽光的照耀下,倒也顯得英氣逼人:“多謝李機宜關心,下官不累,昔日在各地路遇匪賊時,也是披星戴月的趕路,早已習慣…”
李彥聞言立刻問道:“匪賊?能詳細說說嘛?”
崔殷功笑容收斂,恨不得抽自己左臉一個巴掌,竭力將話題帶過去:“那是數年前的事情了,說起來有些尷尬,我很狼狽…”
這話的潛在之意就是,你不要再問了,但李彥立刻抓住盲點:“從崔寺丞的坐臥行走之間,能看出你的武功底子相當不錯,
換成常人也無法徹夜查案,以崔寺丞的實力,居然被山匪逼得狼狽而走?”
崔殷功恨不得再抽自己右臉一個巴掌,深吸一口氣,
知道不能再說漏嘴了,否則這個身份就有暴露的危險。
他集中精神,字斟句酌地道:“說來慚愧,那是總章二年,我涉足江南,在潤州江寧縣遭遇了一伙匪賊,進退有度,甚有組織,對于為官者更是極為敵視,緊追了數里地,若不是我從小習武練勁,真就陷在那里了!”
李彥問:“那后來官府剿匪可有成功?”
崔殷功把當年的真事有選擇性地道出,自忖即便追查起來也沒問題,回答得很輕松:“不瞞李機宜,我確實向當地官府報備,也是這么述說的,但他們根本就沒有剿匪。。”
“江南的折沖府總共只有七個,里面的府兵數目嘛…也是一言難盡!”
“何況那江寧縣終究是一個小縣,若不是發生什么大案,官府根本懶得理會。”
李彥卻凝重地道:“崔寺丞此言差矣,潤州江寧縣在前朝為蔣州,南朝時更是都城建康,六朝古都,地位非比尋常啊!”
崔殷功一怔:“那里是建康?”
李彥道:“不錯,前朝隋軍破建康,俘虜陳后主,陳朝滅亡,隋文帝后來下詔‘建康城邑、宮室平蕩耕墾’,于是乎,六朝時期建康境內的宮殿府第、亭臺樓閣全部被夷為平地,辟作農田,一掃帝王都城的繁華,這是為了避免被賊人占領,繼續稱帝,雄踞南方。”
不僅是隋朝,唐朝也繼續實行抑制建康的政策,使得該地區的城市建設,幾乎沒有發展,原城區在此后的三百年間,成了幽徑古丘。
唐朝詩人挺開心,喜歡去那里憑吊懷古,創造詩篇,比如李白、劉禹錫、杜牧、李商隱等人都去打過卡。
不過建康雖然沒了,但金陵的地理優勢仍在,原城市靠西的江寧縣,逐漸成為了東南的重鎮,經濟文化的中心。
后來唐朝見壓不住,就變縣為州,是為升州,到了宋朝,宋仁宗趙禎冊封為皇太子之前,就是升王,行江寧尹,建康軍節度使。
現在當然還沒有獨立出來,只是隸屬于潤州的江寧縣,崔殷功吃了不懂歷史的虧,心頭一顫。
李彥卻繼續詢問江南情況:“崔寺丞所見,這江寧縣的狐神信仰嚴重么?”
崔殷功老老實實地道:“挺嚴重的,江南一地都有泛濫。”
李彥凝眉:“狐神信仰,何以在江南傳播得那么廣泛?南朝以佛教信仰最盛,寺院成百上千,許多殿宇富麗堂皇,百姓崇佛,禪宗的慧能法師也在南方傳道,崔寺丞有所耳聞嗎?”
崔殷功點頭:“慧能法師之名我也略有耳聞,但江南百姓似乎更偏向于狐神,民間這類寺廟極多,鄉野祭祀,屢禁不絕。”
李彥凝重地道:“邪教淫祀,愚弄百姓,確實難以禁絕,不過往往小打小鬧,不成氣候,似這狐神信仰,到了如今泛濫一地的規模,背后必有蹊蹺!”
崔殷功身體緊了緊,趕緊露出鄭重之色,以示自己的關心:“請李機宜賜教!”
李彥道:“賜教不敢當,我從未去過江南之地,遠隔千里,只能停留在分析猜測層面,倒是剛剛崔寺丞所言,給我提供了一些重要的線索,讓我想到了八年前潤州的丹徒縣,發生的一場血案。”
崔殷功暗道不妙,但那件事太火了,他不得不應道:“李機宜這么一說,我倒也想起來了,那里是有這么一起案子,涉及到前西臺侍郎李敬玄和其子李思沖,還有前刑部侍郎崔守業?”
李彥寒聲道:“李思沖喪盡天良,在丹徒縣青陽村內試藥,害了數百村民喪命,后來為了掩蓋罪狀,又扮成匪賊屠殺村民,縱火肆虐,崔守業幫他掩蓋真相,時隔六年后才有惡報,已是晚了…”
“覆水難收,那些無辜慘死的百姓,再也回不來了,青陽村也不復存在。”
“而村里的村民不可能全數喪命,還有親朋好友,崔寺丞在同為潤州的江寧縣,遭遇到那么仇恨官府的匪賊,很難說與之沒有關聯…”
崔殷功想到了那位盤踞金陵一帶的齊寨主,自己后來也是受此人啟發,將各地遭到官府壓迫的流民匯聚,聚眾成勢。
當然,這些山寨不是最關鍵的,崔殷功害怕的是狐神教吸引民眾的核心手段暴露。
他努力將話題往別的上面引:“那李敬玄后來私藏甲胄,滿門抄斬,也是罪有應得,惡有惡報,想必青陽村的百姓也能瞑目了!”
李彥依舊就著原話題,感嘆道:“不僅是青陽村的百姓慘遭無妄之災,原本在潤州之地,有一所崇云觀,施齋濟民,聲名不錯,也被毀掉,里面所有的一種草藥,還淪為害人的毒物,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的話,也不知道與狐神在當地的興起,有沒有關聯啊…”
崔殷功一顆心直往下沉,臉色終于不可遏止的白了白。
李彥看了看他,這才止住了討論:“崔寺丞不必擔心,這一切只是我的猜測罷了,沒有證據的話做不得準,我們去吃早膳吧?”
崔殷功本來想去睡覺的,聞言暈頭暈腦地應了下來:“同去!同去!”
谷韱兩刻鐘后。
崔殷功呆坐在席位上,濃濃的疲憊感涌上心頭。
他昨晚徹夜沒睡,前晚也幾乎沒睡。
以他的體魄,兩天兩夜不睡本來不算什么,但還要聚精會神地應付李元芳,生怕一句話說漏了嘴,暴露出巨大的秘密,這就十分煎熬了。
好死不死的,一道身影在眼前晃過。
那是一個眉毛粗重,愣頭愣腦的年輕和尚,正在奉上膳食。
崔殷功看到此人,瞳孔就收縮,然后時不時的瞟過去。
然后他發現,這個蠢笨的笑和尚也不斷看過來,還對著自己笑,頓時更加緊張起來。
正在這時,李彥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崔寺丞認識智恩?”
崔殷功趕忙搖頭:“不認識。”
李彥看向智恩,智恩傻愣愣的笑道:“小僧也不認識。”
他確實不認識,只是發現這個大官老是偷看自己,才報以善意的笑容,也沒放在心上,端著盤子退了下去。
崔殷功卻感到渾身不自在起來,直到看著智堅端著一個杯子,才趕忙道:“有南山的清泉水么?”
智堅道:“有,請崔寺丞稍候,剛剛李機宜都要去了。”
李彥笑道:“看來崔寺丞也喜歡喝那茶水,我拿它來泡茶,早知道多給你留一些的!”
崔殷功聞言心頭大定,露出由衷的笑容:“李機宜何必跟下官客氣呢,你看上了盡管用,盡管用!”
眾人吃完早膳,崔殷功覺得自己的任務完成啦,終于可以去睡覺了。
然后就聽李彥對著安神感道:“去核實一下還有多少證物沒有察驗,準備下山。”
崔殷功神情立變,險些驚呼出聲:“下山?”
李彥解釋道:“江南之地若真如我猜測那般,局勢就很危急了,而事有輕重緩急,這里的工作量太大,我原本準備今明亮晚再熬一熬,但恐怕還是來不及,只能先往后推一推了。”
崔殷功起身,正色行禮:“寺內三綱被殺,如此大案,若是兇手在逃,恐怕兩京之內的寺院也會惶恐,下官身為鴻臚寺丞,絕不輕言放棄!”
李彥道:“崔寺丞,你還是去休息吧…”
崔殷功斷然拒絕:“下官不要休息,愿與諸位內衛一同奮戰下去,爭取兩日之內,將這些證物全部查清!”
李彥還禮,安神感聽了更是動容,誠懇地道:“崔寺丞,你太適合加入內衛了!”
崔殷功聞言渾身一哆嗦。
令他安慰的是,李彥露出明顯的刮目相看之色,甚至連稱呼都變了:“得殷功,于我破案,真是如魚得水也!我們豈能辜負這一番心意?走,去工作!”
《阿史那環日錄》
計殺大唐神探李元芳的第三日。
該死的,江南狐神教的秘密暴露了。
這李元芳確實可怕,居然能從寥寥數語之間,分析出那么多事情。
智恩和振法的秘密似乎也瞞不住了,這兩人長得到底像不像?
萬一李元芳看出來了,振法和智恩有血緣關系,還曾經偷偷把這小和尚帶到自己院子里點撥,會不會從他身上找到線索?
這愚笨的和尚,到底知不知道我曾跟振法學過藝?振法會告訴他嗎?
該死的,若不是他那時恰好出去給法明送口信,我就打死這小和尚,將他們父子倆一并斬草除根了。
真是運氣不佳。
好消息是,李元芳對我越來越欣賞,都開始稱呼我的字了,還邀請我加入內衛!
不過我可不敢去。
內衛太可怕了!
無論如何,李元芳用那泉水泡茶,這數日間飲水,毒性也該積蓄得差不多了。
或許不要等五日,明日就能大功告成。
等不了了,就明日動手。
殺了他之后,我要好好睡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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