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明舒身著樸素而破爛的白袍,笑著伸手接過了人們熱情遞來的肉湯,將這沒有加過香料、僅用薄鹽和蔥姜煮過的羊湯一飲而盡。桲 “很美味。”
白衣白發的天使,發自內心的給出了贊美。
那并非只是客氣。
未滿一歲的羔羊燉煮出的純金色羊湯,在正午的映射之下宛如液態的黃金。
無論是羔羊亦或是生姜,都是這貧瘠的大地上,這些戰爭遺民所能給予的最高級別的禮贊——放牧羊需要食用大量的草、還有可能被輻射獸盜食;而種植姜會大量損耗土地肥力,土壤不夠肥沃時姜的產量也會直線下降。
這是他們所能拿出來的,最為珍貴的東西。比割傷自己之后流出的血更為寶貴。
既然食物都已經做了出來,那么再推辭就是不禮貌了。這就等于是說,他們精心的準備、付出的代價都毫無意義,憑空給對方造成了損失。這種客氣反而會傷了對方的心。桲 因此華明舒選擇心懷感激的將其吃下,給予贊美。
并將其分享給眼巴巴看著自己手中湯碗的小孩。
“來,孩子。”
他溫和的開口說道:“過來一點。”
那是給自己送來羊湯的牧民之子。
他得了肺癆,又找不到抗結核藥。眼看著就已經快不行了。
在這片大地上,得病后得不到醫治是非常正常的。因為安瓿生物醫療不會光明正大的賣給他們藥,偷運過來的少數藥品完全不夠使用、種類更是稀缺。常人想要得到藥品,就要頂著輻射和詛咒,去挖掘那些百年以前、甚至千年前的遺跡。桲 那無異于以命換命。
他的父親聽聞了“天使”的傳說,帶上孩子背上行李、趕著羊群就一路跑了過來。
一路全靠向著其他村民打聽“天使大人”離開的方向,能夠活著找到華明舒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運氣好。如今已經到了秋獵的季節,輻射獸陷入到了狂躁的時候。帶著這么多的鮮肉跑在外面,那危險程度不言而喻。
“能遇到大人您,真的是我的幸運。”
牧民近乎虔誠的跪坐在一旁,看著自己恢復健康的兒子喝著天使大人遞來的羊湯:“更幸運的是,我能在大衛病死之前遇到您…我前幾日就隱約感覺到,大衛恐怕時日無多了…全靠您,拯救了我們全家!果然傳說是正確的,會有從古代歸來的天使拯救這個世界…”
“哪有這種道理。”
華明舒無奈的笑笑,溫和的說道:“我又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神。我也不過是凡人,能拯救的也只有觸手可及的人。我永遠也不可能拯救所有人。桲 “真正救下大衛的,是你所懷揣著的愛與希望,更是你為了拯救大衛而不惜付出一切的決意與勇氣——從病魔手中救下你兒子的,正是你自己才對。”
“或許的確如此。”
男人堅定的說道:“但沒有奇跡的話,再多的決意和勇氣也沒有任何意義。唯有童話故事里,才存在付出努力就能得到回報的奇跡。而您——就是我所遇見的奇跡!”
聽到這話,華明舒微微頓了一下。
他點了點頭:“我記住這話了。”
“您真的很了不起。”
男人重復道。桲 羅素卻只是自嘲的笑了笑:“大概吧。我能拯救的,也就只有觸手可及的這些人而已了。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做不到。”
在這幾個月的時間里,羅素迷茫的行走于大地之上。
他越是吸收地上人的苦痛,反而變得越是迷茫。如同來到了看山還是山的境界,在知曉太多之后反而無處下手。
數個月的時間,他接觸到人的數量已然勝過以往數倍;他所遇到的“另一種苦難”——那種與空島之上的七種賽博社會背道而馳的另一種苦難,又讓他感觸頗多。
再差的秩序,也勝過沒有秩序的荒野;再差的文明,也勝過被忘卻的文明。
羅素曾經的計劃是讓自己暫時離開幸福島…讓人們看看如果沒有自己,這個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從而提高“群青”的地位和話語權。桲 可如今,他突然開始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太過幼稚而傲慢了呢?
誠然,他有著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文明的記憶。他比這個世界的任何同齡人、乃至于任何短生種都更具智慧。那是兩個文明碰撞之時迸發的火花。
——但是,那些襲名精靈難道就會比自己差嗎?
他們不也同樣擁有著兩個甚至三個文明的記憶,甚至還活了一千多年。經歷了世界的兩度毀滅與新生,見證了千年時光的流逝。若是按照見多識廣的理論,那么這八十四位賢人中的每一位都應比羅素更為智慧、偉大。
可如今,這個世界之所以會變成這般模樣…也正是因為那八十四人。
并非是智慧更多,就不會墮落腐敗;也不存在永恒神圣的神皇。時間會改變一切,而其中最容易改變的…就是初心。
——而自己,已然踏入了危險的邊緣。桲 他為何能確信自己永遠是正確的?他為何默認這個世界需要他來拯救?
他為何自然而然的,將自己認為是這個故事永恒的“主角”、天命的救世主?為何會想當然的認為,自己將會永遠伴隨著這個世界——將自己視為這個世界的神?
因為他的特殊性嗎?因為他是“異界之人”嗎?因為他背負著黃昏之名嗎?
但他已經拒絕了成為黃昏種的宿命,又為何坦然接受了這份基于“黃昏”而存在的特殊性呢?
于是,羅素這時才驟然醒悟…
原來他早已陷入了傲慢自大的深淵,并且還不自知。他放任空島陷入混亂,等人們感受到苦痛之后再行回歸——這樣的行為,直接目的是為了獲得領導權;而根本目的是為了帶領人們拯救世界。
換言之…桲 羅素這種行為的本身,就是“犧牲少數人來拯救多數人”。
從這點來說,他和那些精靈董事們沒有任何差別。
我,‘對立的婚姻’卡瑪爾瑟。以人類的先行者、看護者與守護者之名起誓…
之前卡瑪爾瑟在臨死前發下的誓言,突然在羅素腦中回響。
想必在千年之前…那前代文明僅存的八十四位幸存者們,在巨龍們的注視中,發下這道誓言時…心中也是激昂且澎湃的。
而如今,他們又變成了什么樣子?
這個世界并不屬于巨龍,也不屬于精靈。它同樣也不應該屬于拒絕了自己黃昏本質的羅素——這是屬于普通人的世界,它就不該有一個超然的神皇來給予永恒的指引。桲 否則羅素與教宗、與巨龍、與那八十四人本質上沒有任何不同。
世界仍在循環。
只是誕生了新的神、新的龍、新的襲名精靈。
人類是具有歷史修正力的。但假如這個世界存在一個無法抗拒的偉力,就有可能消弭某個方向的修正力,經由時間的堆砌,最終就會偏離正軌——進入“朋克”的世界。
…話是這么說。可羅素又該怎么做呢?
若是摧毀巨龍,那只會誕生新的神;若是消滅精靈董事,也只會有人類董事;若是消滅了董事,也會有些新的什么。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再無新事。
羅素的思考就卡在了這里。桲 假如說這個世界真正屬于所有人,那么就應該讓所有人共同解決世界災難。可就連這樣的號召都不可能完成,因為并非所有人都希望拯救世界…更不是所有人都對未來滿懷希望、甚至有人并非站在人類這一邊。
若是直接放任不管,恐怕世界只會就此毀滅。毀滅人類的,只會是人類自己。
可若是有人站出來指引——他難道能永遠正確嗎?可如果他不能永遠正確,他又在何時才能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正確了呢?一時的正確,在時光流逝千百年之后,它仍然還是正確的嗎?
不管如何思考、如何推演。
羅素都只能感到絕望。
如果說,這個世界只是離開他一人,就會自我毀滅——那難道不是說,它現在已經到了該滅亡、更迭的時候了嗎?
大廈將傾。桲 他是該手持利劍,親自帶領人們摧毀帶來絕望的一切;還是傳授給人們智慧,建立起完美的制度,來讓他們自己戰勝災難;亦或是代代守護著這個世界,將自己化為文明的守護者?
“——呵。”
以一己之力統合世界,用自己的想法改造世界的教宗;引領世界的發展方向,在不可力敵的災難面前犧牲自己引發奇跡的八十四賢者;絕對客觀的不朽之龍,以守護文明為核心指令的知性AI。
先民當然有著智慧。聰明人并非只有自己。
如同空島上的人類,并非是“群體潛意識”的全部。那些被遺落在地上的人,同樣也是人類——沒有任何不同、活生生的同類。
逐漸接入真正的群體潛意識之海,從救世主的狂熱命運中逐漸清醒過來之后,羅素才真正意識到,他所走的并非是天地開辟的星光大道。
這條道路的前方,同樣躺著先行者的尸骸。這是已經被驗證過的,失敗之路。桲 或許在其他世界,這樣的辦法行得通——但在這里行不通。
因為這顆星球本身就是囚籠。
“不是我們無法完成超光速引擎,也不是缺失了某種必要的材料。”
祝融曾對羅素坦言:“根據我們的研究,是因為太陽系所在的本星系泡都被上了鎖。這是一個足有三百光年范圍的空洞,在這片區域內時空是無法扭曲的。這應當是那個將‘幻夢’封印到地球內部的文明做的事。
“萬一有文明被幻夢感染,它們窮極一生也跑不出來。但這里又必須存在文明,因為幻夢只有被養在形成了社會的智慧生物的夢中,這種安逸環境之下才能保持沉睡。”
“那如果人類滅絕了呢?”
羅素當時問出了一個有些偏激的問題。桲 而祝融給出了詳盡的回答,顯然是巨龍們早就討論過了這個問題:“根據我們的研究,哪怕你們人類死了個干凈,幻夢恐怕也會催生出新的智慧文明。如同它授予了你們個體之間的差異性、給予了人類‘自我’與‘群體’之間的認知差。從這個角度來說,幻夢就是這個世界的創世神——它沒有創造地球、也沒有創造人類,但是它創造了‘社會’與‘文明’的基礎。
“而這片行星帶的設置,就是讓人類逃不出去。而能逃出去的,就已經不再是人類了。在森林中,為了不發生火災蔓延整座山。會人為砍伐、空出一些樹木來形成防火帶。而地球就在這片防火帶中。”
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不僅是人與人、國與國、種族與種族之間,甚至連文明與文明、星球與星球之間也是絕對不公平的。
幻夢如今正在逐漸醒來。
每個人都是幻夢的一部分…甚至連教宗、以及羅素,都被幻夢所感染,變得偏激、變得傲慢。這種改變由幻夢而起,但就算羅素封印了幻夢,這個世界也不會立刻變好。
如同疾病對身體造成了損傷,疾病消散之后損傷也依然存在。身體不會隨著疾病的痊愈而同步恢復。
在什么情況下,人類才能團結起來呢?桲 “哎…”
羅素抬起頭來,有些迷茫的看向天空。
但就在這時,他卻突然發現——在某個方向,一艘巨大無比的艦船昂起頭來、飛速撞向了穹頂!
羅素驟然睜大了眼睛,愕然望去。
他第一眼只能認出,那并非是祝融——隨后他意識到,那應該是庫伯勒。
她這是…要做什么?
羅素不理解她的動機,但卻看明白了她的行為。桲 只見“庫伯勒”探出了紅色的激光探針,嵌入到了天穹之上。
那一刻,“灰穹”短暫的顯露出了它的本質。
那天空之上的太陽與灰色的云,原來只是貼圖!
在太陽與云的圖層短暫消散之時,密密麻麻的電子單元顯露出來。它們籠罩在透明而堅固的外殼之中,隨著紅色光芒的注入、逐漸變得明亮。
天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了下來。
暗紅色的流光,在穹頂之上如閃電般噼啪作響。仿佛眨眼之間,時光倒錯——幾分鐘的時間,正午就變成了黑夜。
下一刻,赤紅色的流光遍布整片夜空、隨即完全隱沒。桲 天空變成了完全的黑夜。
“——警告。”
通天徹地的聲音傳來,那恐怕是全人類第一次聽到“天空”說話。
它發出了“精靈語”,但羅素恰好能聽得懂:“警告,檢測到病毒注入。
“——顯像單元受限。發光單元受限。
“警告,灰穹系統遇到一個致命錯誤導致它無法繼續運行!
“警告,在灰穹系統關閉后,四十八天內地表溫度將降低至零度。請聯系灰穹系統管理員庫伯勒進行及時維修!”桲 “警告,灰穹系統遇到一個致命錯誤導致它無法繼續運行…”
“灰穹”不斷發出喧嚷的聲音。
它內部的投影徹底熄滅,就像是關掉的顯示器。
但它并沒有顯露出外部的星空…而是變得一片漆黑。
——整個世界,陷入到了永夜之中。
羅素看那圖案非常眼熟。那正是樂園鳥覺醒圣秩之時,她背后探出并隱沒于虛空中的數據光翼。
那是圣秩之力!桲 數據化的圣秩之力,這正是教宗與鞘的研究!
是安德魯駕駛著“庫伯勒”,以其權限直接關閉了灰穹!
羅素突然意識到了,教宗要做什么事。
他變得急躁而激進了起來,在各空島的矛盾開始激化之時,選擇了綁架全人類!
——要么,接受并不完整的賽博飛升技術,立刻將自己的意識上傳。
——要么,就在永夜之下,接受那注定到來的、緩慢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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