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城區的夜空,永遠也看不到上城區夜晚那般絢麗的霓虹。
亦或者說…是白天或是黑夜,對下城區來說沒有任何區別。
反正無論何時,抬起頭來都只能看到那不斷嘯鳴著的暗色海洋。
樂園鳥瑟縮在自己的房間內,雙手抱膝坐在床上。
擺在她面前的,是安靜的散發著微光的天使光環。
“爸爸…”
她低聲喃喃著,稚嫩的小臉上顯露出前所未有的動搖。
“我到底該怎么做…”
從出生以來,直至現在。
——樂園鳥從未有一刻,像這般希望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天使。
幾天前聽到天使重歸的新聞,興沖沖的戴上了父親留下的光環,光明正大的以“無碼者”的身份前往上城區的喜悅,也被如今所面臨的困境沖淡了。
她并非是從屬于教會的機械天使,她的父親也不是。
或者說,她的父親曾經是。
在戰爭結束之后,教會決定冰凍所有的天使。
她父親不希望自己被冰凍、也不信任教會。因此在那之前,他就悄悄逃走了。
被劃為叛逃后,他在天使名冊上被除名、光環被教會禁用,但本人并沒有被繼續追查。
——但那種程度的封禁是無所謂的。
他原本就是非常優秀的工程師。靠著跑路時一并順走的先進儀器、輕松破解了來自教會服務器的禁用限制,將它改成了“單機版”。
一般來說,普羅大眾的公共道德認知是在不斷改變的…這也意味著圣秩的判定標準會有所偏斜。
為了防止力量的突然流失,賽博教會是一直在維護整個“神降裝置”系統的——他們會收集相關的資料,不斷對天使光環所收錄的人格進行微調。
哪怕天使一直在冰凍封存,這個過程也從未結束。
這也就意味著,等天使被解凍脫困而出的時候,雖然時代變遷了許多、道德觀也有了巨大的改變,但他們的力量不會衰弱特別多。
當然,一定程度的衰弱還是會有的。畢竟原本的契合度足夠高,不代表能適應調整后的新人格。
而樂園鳥的父親,因為使用的是一百年前的光環,始終沒有進行“驅動更新”…因此隨著時代的變遷,他所能使用的力量也就越來越弱。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靠著圣秩之力對身體的持續修復,輕松的活了一百多年。
當他已經八九十歲的時候,看上去卻像是只有五十多歲一般。
為了隱藏自己明顯異常的壽命,他會不斷在各個空島上搬家、切身體會著變得越來越混亂的時代。
當他第二次抵達幸福島后不久…他與一位五十多歲的女子相愛了。
她是一名藥物學家。兩人都看中了對方的智慧,相處之時感到舒適。
因為比常人更加長久的壽命,他一直以來都與他人保持距離。
而當他的圣秩之力衰弱到一定程度、開始清晰的意識到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時,他不再拒絕他人。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與人相愛。雖然雙方都已經衰老,容貌憔悴。但對他來說年齡與外表已經無關緊要——他保持年輕的狀態已經活了太久太久,早就看淡了皮囊。
衰老到那種程度,他們都已經無法生育。
可樂園鳥的母親感受到了身體的衰敗,又迫切的希望能留下一個孩子…
試管嬰兒的技術是不被允許的——因為那意味著,可能會有新誕生的孩子不被植入芯片。
所以他們進入了下城區。靠著她母親的人脈關系,找到了一位被通緝的黑市醫生。
在代號為“樂園”的醫生幫助下,樂園鳥作為試管嬰兒誕生了。
嚴格來說,樂園鳥甚至可以說是“合成人”。因為她并非是在人腹中長大,而是誕生于人造子宮——那是被“樂園”所持有的禁忌技術。
當樂園鳥出生的時候,她的父親已經有一百零五歲。
哪怕算上圣秩之力對身體的持續修復,他看上去像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人、身體開始快速的衰敗…而她的母親也已經快要六十歲了。
雖然是父母,但卻比爺爺奶奶更加衰老。
為了照顧誕生就沒有芯片的樂園鳥,他們搬入了下城區。
和正常的無碼者不同,她至少有著安全的住所。她的母親也有著芯片,因此能夠不斷回到上城區、變賣發明來購入生活必需品。
比起其他的天生無碼者,樂園鳥一家的生活還算穩定。
樂園鳥從沒有上過學,甚至沒有接觸過同齡人。
全都是由她的父母,將自己這一生的所有知識、技術與戰斗技藝傾囊相授。
直到三年前,她的父親終于衰老而死。他已經活了一百一十六歲,對短生種來說已經是極為長壽。
而因為悲痛,她的母親在那半年后也去世了。
她繼承了父親的光環,但過分衰弱的治療系圣秩已經無法治愈那種程度的疾病。
“天使”已經徹底成為了一個傳說。她無法再頂著光環進入上城區、更不敢在下城區暴露天使的身份…
失去了父母的庇護之后,只有十一歲的樂園鳥靠著自己超乎常人的聰慧、作為一名無碼者在下城區艱難求生。
她們一家曾加入過名為“洞穴之家”的小型互助組織。在樂園鳥的母親死前,也拜托過自己的老友照顧樂園鳥。
在那里,她過的很開心,仿佛第二次有了家。
父母的老朋友也是很好的人。雖然日子很貧苦,但卻快樂…她的治愈能力能幫上別人的忙。
她原本希望能這樣維持平穩的生活,過上安穩快樂的一生…哪怕一輩子都見不到明媚的陽光也無所謂。
但就在半年前,那個組織也被“無知之幕”所摧毀。
——并非是為了吞并,而是為了施虐。
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單純為了樂趣,為了“犯罪的預演”而將那些安穩過日子的無碼者摧毀、撕碎、折磨。
在肆無忌憚的笑聲中,在那些昔日朋友和長輩的哀鳴與慘叫聲中…將這一切錄制成視頻,留作紀念、或者變賣給他人。
在長輩們的幫助下,她非常勉強的逃了出來。
但她的第二個家再度被摧毀了。
她宛如喪家之犬,狼狽的躲在無人知曉的陋室之中、在恐懼與恨意之中渡過每一個宛如深夜般昏黑的白天。
她見到臭名昭著的“劣者”率領著一群黑衣人,在下城區進行掃蕩屠殺。
最近的一發子彈已經穿透墻壁,與她擦肩而過、射到了庇護所另一端的墻上。
她透過槍彈打出的孔洞,好奇而膽怯的注視著外面發生的一切。
隨后,她就看到了行走在地上的“魔鬼”。
那些恐懼著向他掃射的槍彈,對那個男人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那些子彈在接近他之前都被空氣中的波紋震落,而他只是緩慢的逼近對方、如同死神一般,輕輕一碰就將他人的軀體炸裂。
就像是在滾油中裂開的香腸,那些手持槍械向他發起攻擊的人、被無形的力量撕成了那樣凄慘的形狀。
在他們散去之后,樂園鳥去檢查過那些人的尸體。
他們的內臟與大腦幾乎爆裂,脂肪像是沸騰過了一樣。如同被裝到微波爐里活活烤死一般。
這更是加劇了她的恐懼。
每天在疲憊而迷茫中閉上眼睛時,就會夢到無知之幕或是劣者。
夢到那些朋友和長輩們被幫派成員們折磨致死的哀嚎慘叫,以及那些在她看來強大到無法對抗的幫派成員被劣者輕而易舉的撕碎、炸裂的模樣。
——當她無意間得知“天使”再度復活的消息時,樂園鳥是非常欣喜的。
因為這意味著,她可以頂著父親的光環再度回到上城區,去收集一些材料!
她逃的太過匆忙,以至于什么都沒帶。她有著聰慧的頭腦,可沒有材料和儀器的話就什么都做不到。
與十幾年前、二十多年前的環境不同。
當年對無碼者的歧視還沒有那么嚴重,所以她的父母才敢生下她。
但在那之后,情況很快變得不同了。
隨著最后一批出生于1123年之前的居民死去、隨著下城區的無碼者引發的犯罪愈發激烈,人們對于無碼者的態度愈發不滿。如今“不持有芯片”,本身就成了足以被驅逐的罪——哪怕十年前都并非如此。
因為沒有芯片,她當然也沒有信用點、自然無法使用正常途徑購物。
但她的母親和父親作為學者,也持有“信用點棒”這種用于匿名交易的物品。
這通常是由某位董事匿名購買物品時留下的東西。
就在前幾天,她抱著幾袋東西美滋滋從義體商店出來的時候,和一個不認識的大哥哥愉快的聊了兩句。
——她如今可是天使,是可以正大光明生活在陽光之下的!
這是她從未體驗過的美好感受。
但還沒說兩句,就看到了“劣者”。那個經常出現在她噩夢中的男人。
這時,她才意識到那個友善的大哥哥是特別執行部的人。
當時樂園鳥因恐懼而心臟驟停。
毫無疑問,天使是不可能擁有芯片、也不可能出來購物的。因為他們被冰凍了那么久,根本不懂如今的時代、更不可能擁有“信用點棒”這種匿名貨幣…因為天使和公司根本就不對付,他們身無一物、更不可能賣給董事什么東西。
在過去的時代,義體還是用于殘疾人的輔助裝置,而不像是現在這樣作為身體的補強。
樂園鳥非常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
她甚至想到了,自己被識破了偽裝、被劣者碰到之后四分五裂的樣子…
但還好,劣者似乎對此并不感興趣…
或者說,他沒有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是真正的天使。
可他終究會意識到這件事。當他想起來的時候,自己就不能再前往上城區了。
因此樂園鳥開始大量囤貨。
食物和武器都是在下城區可以輕易搞到的東西。
最缺的東西是酒、精密儀器和藥品。這都是只在上城區生產的東西。
而在那時,她在路上看到了一位突發心臟病的人。
她不認識對方,從來沒見過。也不知道他所屬的勢力、他要做什么事。
雖然她明知這樣很危險,可她無法看著他人就這樣死在自己面前…還是忍受不住上前幫人治療。
可這暴露了自己持有珍貴的藥品,果不其然遭到了對方的打劫——不光是要她的藥,還要她自己。
她為自己的愚蠢和天真而感到自責和懊悔…但如果再來一次,她依然還是會去治療那個人。
只是這次,她在給對方喂下藥物之后就會立刻逃走。
還好有路人幫助,她解決了問題。并勉強得到了那個兇家伙的信任…
可在那之后,她接觸到了一些組織的高層。
這時她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百年前父親所擊敗的“法師”,又在下城區的無碼者中誕生了。
雖然“戀人”語焉不詳,但她有著從父親那邊得來的知識。她立刻就意識到,這是一場法師聚會。
她原本是打算去破壞那場聚會的。
可在她潛入到無知之幕的倉庫,拿到了芯片樣本之后…
樂園鳥抱著閑著也是閑著的心情,檢測了這個芯片中儲存的靈能。
——其結果使她慌亂。
就在此刻,樂園鳥身側那昏黃的燈光仍然安靜的照耀著工作臺。
上面擺著看上去就相當專業而先進的儀器,與她所處的簡陋環境完全不同。里面鑲嵌著一枚白色的、沒有任何標識的芯片。
樂園鳥非常確定,這芯片被人動過了手腳。
它里面儲存了能夠治療自己和他人的強效治療靈能。
但如果使用這枚芯片給人治療,就會使得治療者發瘋、而被治療者則會逐漸感染一種基于靈魂的毒,在三年到五年間使人逐漸喪失斗志、使靈能逐漸變得虛弱,變得空洞的軀殼…最終失去一切意識,變成植物人。
——毫無疑問,這也是來自法師的手段。
這是來自于上城區的法師,那些精靈董事的陰謀!
他們并非是對下城區的混亂視而不見,而是準備了一個大計劃。
通過在治療芯片中下毒、再假意被人劫走的手段,緩慢削減下城區居民數量!
雖然對下城區沒有太多認同,但她畢竟也是在下城區出生的。
而她能聰明的意識到…這些芯片,其實是來自上城區法師與下城區法師之間的博弈。
上城區的那些法師們,篤定下城區的法師會因為貪婪而收下這批有問題的芯片——他們不可能查出來芯片真正的問題,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掌握來自于教會的、用于對抗法術改造的技術。
如果提醒或者幫助他們摧毀芯片,這就意味著保存了包括“無知之幕”在內的下城區的所有幫派勢力;可如果默認他們分發并使用,又意味著下城區住民被批量屠殺。
假如不知道還好…可一旦知道了這件事,樂園鳥就無法對此坐視不理。
眼睜睜看著他人落入自己早已發現的陷阱——那與自己也參與其中有何不同?
“我該怎么做…”
如果自己真的是機械天使就好了。
如果自己身后有著可靠的戰友們就好了。
如果自己擁有著足以改變這一切的力量…而非僅僅只能治愈他人傷口的無用能力就好了。
“爸爸…”
她失神的望著父親留下的光環,低聲喃喃著。
她像是在問詢著光環,亦或是問詢著死去的父親。
或是問詢著自己。
“你會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