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而沉重的質感,羅素也并非是第一次接觸。
他在崇光島的下城區打黑工時,就見過這些可怕的東西。
只是一眼便能判斷出,這是一把能夠單手握持的霰彈槍。
——見鬼了!他怎么過的安檢?
羅素立刻意識到,這個人的身份必然有大問題。
什么樣的人,會瞞過嚴苛無比的靈能安檢、將致命性的武器帶上封閉的空艇?
無論是崇光島還是幸福島,都在施行致死武器禁止令。除非是精靈…其他種族的人,哪怕只是保存、持有熱武器,就足以判二十年以上的監禁!
羅素的額頭立刻滲出汗液。
他立刻扣上了盒子,聲音都變得有些急促:“我什么都沒有看到,我的行李里沒有任何貴重物品,您可以隨意翻閱、如果有什么需要讓我幫忙的事您也盡可吩咐…”
“別緊張…羅素。”
青年身后的狗尾巴輕輕搖晃著,他笑瞇瞇的將盒子重新推了過來:“崇光島并無崇光,幸福島也并不幸福。我希望你能盡早認識到這個事實。”
…慢著。
羅素意識到了一件事。
我什么時候,自我介紹過嗎?
“我的建議是,你最好收下它。”
青年緩緩說道:“因為很快,它就會派上用場了。”
幾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羅素就突然感覺到一陣乏力與困倦。強烈的麻痹感讓他甚至無法站起,張開嘴也無法說話、只能急促的呼吸著。
羅素瞪大了眼睛,看向對方。
但他很快意識到,這不可能是這個笑起來很嚇人的混蛋的所作所為。
因為沒有必要。
而在這時,房間內的廣播突然傳出一個陌生的聲音。
“各位頭等艙的尊貴旅客,希望大家能夠保持克制、不要慌張,聽清楚我們接下來的發言。
“我們是巴別塔,現在已經控制了機長室。簡單來說,各位已經被我們挾持了。”
那是毫不遮掩,充滿了惡意、被某種設備變聲過的尖銳聲音。
羅素卻意識到了一件事。
為什么…他們要聲明自己的身份?
而在麻痹感中,那個陌生的合成聲仍在說著一些啰嗦的話:“我們釋放了一種非致命的病毒,暫時奪走了你們的行動能力。
“接下來,各位會睡個好覺。當然,也可能會做個噩夢,但不會留下任何后遺癥。
“各位會重新想起已經忘卻和被抹除過的記憶,但無需慌張,這是方便我們進行檢索的設置。在這個過程中,你們將不會看到我們的臉、也不會聽到我們的聲音,這對我們、對各位都是一件好事。所有聽到廣播的客人們,都不會知道我們偷走的是你們中哪一位客人的記憶,因此各位只需要保持沉默,就不會被董事會問責。
“請放心,我們不會留下任何指紋和痕跡。而被各位重新想起的回憶,則是一份送給各位的禮物。
“一份…紀念品。”
隨著對方尖銳古怪的聲音消失,羅素腦中飛快運轉著。
他隱約察覺到了一種違和感。
但他越是思考,那種困倦感就越發強烈。
就在這時,已經熄滅的廣播再度亮起。
同樣經過變聲,但能聽出是另外一人的聲音再度響起:“當然,我個人建議,你們誰都不要說自己被劫持過,以免被上司猜忌。這對你們都好。”
——還有另一個人?
是個團伙?
“等等…”
羅素喃喃道。
他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這不可能是一場簡單的記憶盜竊。
他知道“巴別塔”這個名字。
那是一個知名的記憶竊盜集團。
但對方根本沒有必要說明自己的身份和目的——知道他們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用?
“誰都不要提及自己被劫持”這種話,完全是多余的。對方沒有任何立場說這句話,而且它也沒有任何價值。
稍有腦子的人就會意識到…這些頭等艙的客人中,假如有人沒有隱瞞、說出了實情,那么其他所有試圖隱瞞真相的頭等艙旅客,反而更容易被人猜忌、懷疑。
他意識到,自己卷入到了一場陰謀中。
羅素努力睜開眼睛,看向那位白毛大狗閣下。
如果他沒有猜錯,這個非常危險的家伙,和劫匪肯定不是一伙的。
可他卻沒有被病毒所麻痹。
他早有準備?
還是說…他就是為此而來的?
他是幸福集團的探員?還是執行官?亦或者是…真正的“巴別塔”?
“噓…”
青年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伸手對羅素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隨即,他悄無聲息的站在了門后,將一枚芯片插入到耳后、整個人在一陣波動中消失不見。
而羅素感覺越發困倦,身體無力。
他的個人操作系統并沒有提示報錯。
腦后的廢物芯片仿佛什么都沒有察覺…沒有提示他被人入侵、也沒有中毒警告、更沒有提示健康狀態異常。就這樣安靜的看著他逐漸失去抵抗。
但是他就連發送短信、撥打求救電話都做不到。
緊接著失去反應的,是他兩年前裝配在左臂的最新型義肢“葵百合內部試用型”。
羅素從自己有記憶的時候,就失去了左臂。
這只義手,是羅素研究生畢業時,導師送給自己的禮物。也是作為羅素的畢業論文上了最高級期刊的紀念品。
這并非是戰斗用的義肢,但是它有十六種接口、能夠接入所有類型的機器,能與最先進的碟板系統兼容。
對于一個靈能黑客來說,它就如同劍客手中的一把神兵利器。
但對于僅僅打算當個網絡安全工程師的羅素來說…它唯一的用途,就是替換掉自己那條已經七八年沒有維修、總是無響應,并且與他的右臂大小早就不再一致的破舊義肢。
如果賣掉它再換條普通義手的話,倒是能賺不少錢。但這畢竟是導師留給自己唯一的禮物,是羅素在崇光島上為數不多的彩色回憶。
…原本以為旗艦產品肯定管用,但沒想到它也一樣癱瘓了。
不過也是…頭等艙客人使用的個人防火墻,肯定要比羅素民用型的先進。但就連他們也是一樣中了病毒。
羅素腦中的念頭逐漸變得雜亂無序。
他的頭顱重重垂落,眼皮像是被蜜糖黏住,閉上之后再也睜不開。
他的意識逐漸沉沒于無光之海,不斷向下墜落。
就像是回歸到了母體之中,不再用口鼻呼吸、意識逐漸擴散。
昔日那些被他遺忘的記憶,隨著呼吸不斷涌起。
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感覺。畢竟那也不是什么美好的回憶。
就像是被導師灌醉之后,在衛生間嘔吐時的感覺一樣。
在這些記憶的盡頭,羅素模模糊糊聽到了母親虛弱的聲音:
“這是…靈能反應!小羅素應該是個生而知之者…”
“嬰兒的身體承受不住這種程度的靈能。”
一個羅素從未聽過,卻莫名感到熟悉的嚴肅男聲從身后響起:“等他成年并做好準備后,我再為他解封——先幫我封掉他的記憶,南流景。”
“好,老師。”
一個少年無比尊敬的聲音響起。
羅素用盡全力睜開眼睛。
他被人抱在懷中,床上躺著面容蒼白的母親。而床尾站著一個留著白色短發的青年。
模模糊糊間,看到了那個少年頭上那毛茸茸的白色犬耳。
只見那個有些面熟的少年從懷里抽出了一只劍柄。
湛藍色的光刃,從其中無聲的刺出。
他抬起劍來,向著自己虛虛斬出一劍。
湛藍色的光芒揮出之后,如同大海。剎那間淹沒了他的視野。
來自羅素出生之初的回憶,便就此終結。
——但是,羅素卻依然還在下沉。
就像是有一層透明的薄膜被灼斷。
大量羅素毫無印象的混亂記憶伴隨著異界的知識,從他的心底涌起:
那是一個所有人都沒有獸耳與尾巴等靈親特征的世界;所有人都是短生種,沒有那些高高在上,能存活千余年的精靈和不死的龍。
那個世界中,人們都腳踏實地的生活在陸地之上,而不是生存在浮空島上;那個世界的人們生活在名為“國家”的政治實體中,而非是被名為“七巨頭”的企業統治…
他曾經來自一個不怎么出名的游戲公司,擔任公關部經理。
在那個世界里…他的名字也是發音相近的“羅素”。
他最后的記憶,似乎是在空無一人的公司中加班寫廣告案。然后困的睡在了電腦前…
隨著那混亂而灼熱的記憶不斷流入大腦,羅素瞳底的純白光輝愈發明耀。而在所有的記憶都被想起后,讓他不斷沉沒的深海也隨之消失不見。
隨后,羅素出現了新的幻覺——
他身邊仿佛燃燒著無數高高低低的白色蠟燭,他周圍擺著許許多多、大小不同的相框。蠟燭的火光是讓人聯想到骸骨的蒼白色,散發著陰冷的光輝。
其他的相框都纏繞著一團團的黑氣,只有他面前的兩個相框周圍纏繞著的黑氣逐漸散去,變得清晰。
相框里面是一片空白。
里面什么都沒有。
而羅素在幻覺中本能的伸出手來,想要接觸其中一個相框。但就在那一瞬間,他的意識被整個的吸了進去。
他看到了一個無聲的、只有輪廓的黑白世界。他的視野能夠穿透一切阻礙,變成了三百六十度的球形視野。
墻體、地板、桌子、自己的身體、以及隱身在門后的那家伙…都被白色的線條在黑色的世界中勾勒著大致的形體。
但在這個黑白的世界中,卻又亮著一些顏色各異的光點。
最近的光點,是羅素的胸口。
似乎有什么東西正映出一團幽綠色的微光。之后是羅素自己的后腦,亮著宛如骸骨般的蒼白色光輝。
而在自己身側不遠處、那個隱身的男人的后腦處,也燃燒著一團湛藍色的火光。它的外圈還包裹著一層淡紫色的、隨時間逐漸消逝的光暈。
在門外大約三十步遠的地方,有一個強壯的輪廓正在向這里逼近,他的后腦閃爍著明黃色的火光。
而在這僅有八個的頭等艙中,有五個頭等艙都有光在燃燒。但全部都是不會躍動著的微光,還有一個房間燃燒著兩團——從高度判斷,其中一團暗紫色的微光趴在桌子上,另外一個深綠色的火光站在他身邊。而在船長室還有兩團火光。
在遠一些的地方,似乎還有一些零星的光點…但羅素已經很難在密密麻麻的白色線條中,看清它們的輪廓了。
這個光的位置,就是每個人在出生時,在腦后植入的個人芯片的位置。
光有兩種,一種是安靜穩定的、一種是躍動著的。
那個隱身在羅素房間中的男人,他芯片發出的光就與那伙劫匪一樣,都像是被風吹動的燭火般躍動著。
而如果是最近的…
羅素的意識本能的接觸自己胸前的掛墜。
那是母親的芯片。
作為外殼的水晶裝飾物,倒是沒有任何損壞。但那枚芯片就像是融化了一般,消融在了羅素胸前、流了進去,并融為一體。
而羅素眼前的兩個畫框中的其中一個,猛然間爆發出幽綠色的光輝。
就像是用火點燃相片、燃燒蜷卷化為灰燼的視頻被反過來播放——在虛無的灰燼之中,母親微笑著的面容浮現于其中一枚相框之中。
羅素下意識的望了過去。
在他“看向”那個畫框的瞬間。
他周圍所有的白色燭火,同時化為了幽綠色。
在羅素被滿溢的幽綠色光輝晃花眼睛的下一刻,他驟然間從幻覺中醒了過來。
一張沒有五官的面具浮現在他臉上。隨即,那面具之下便涌出了幽綠色的火焰、眨眼間席卷全身。
但那火焰并不燙,甚至讓他感受到溫暖。讓他聯想到母親的懷抱般的溫暖。
而在火焰散去之后,羅素的身體被重組成了一個他熟悉而陌生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