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時節,北風再起,河北、河南都開始降溫,一些小河開始結冰。
按照傳說,這一切都是吞風君造成的,祂是黑帝爺座下排名第一的真龍,聽調不聽宣的那種,受封整座大興山脈,可以毫不避諱的顯露真身與威能,這是因為祂有著一個特殊的職責,那就是在每年冬天,要將大興山上的寒風驅到整個天下,使一年四季得以輪轉。
甚至有人說,在北地廣為流傳的寒冰真氣源頭也是祂,祂總是會吞入過多的寒風,然后在體內變成寒冰真氣,以此來做冬日冷熱的調控。
不然的話,連江南都要冰封。
而張行現在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能不是這樣的。
但也未必不是這樣的。
北風中,張首席開始今年的第三次向北進發,這一次的聲勢跟前兩次沒法比,不過是尉遲融帶著百來騎而已…宗師來戰兒沒來,他的熱情與血氣已經葬送在了曹徹的時代,或許將來還能養起來一些血氣,但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外務總管謝鳴鶴也沒有隨行,他直接從渦水出發去了南陽,然后還要去東都,這是因為黜龍幫,或者說剛剛成立的大明要與大魏商議續約的事情——雖說距離三年不戰之約還有一年半的時間,但總不能挨著年限再談續約吧?
至于說大明是不是誠心要跟大魏和平相處一百年,那就得看談判過程了。
當然,大宗師、千金教主孫思遠帶著幾十名新弟子隨行,到底壯了人心。
回到眼前,張行等人正式北上,卻并沒有匆匆趕路…實際上,他們剛剛啟程,就在濟陰這里稍作停頓,因為張行發現幫內地位頗高的曹總管正在這里處理一件讓他感興趣的臨時公務。
事情很簡單,北地送來了一大批皮貨,請求濟陰這里給做成帽子。
“要做多少頂鹿皮帽子?”濟陰郡府的公房內,張行認真發問。
“四萬頂。”曹夕立即給出詳細答復,同時忍不住瞥了眼坐在公房遠端的白胡子老頭。“是小蘇頭領發的文書,給了大約五萬頂帽子的材料,多的算是給我們部中的酬勞。”
“四萬頂是二十個營的列裝,他這是給明年北地西部行臺正式編制做的準備。”
“自然…真要是一個營要這么多東西,徐總管也不會批準。”
“你們什么時候能做出來?”
“這個月內就行。”曹夕回答迅速。“首席上次回來時有過交代,明年擴軍可以按部就班來,所以今年冬天委實清閑…”
“若是放開來做…不是說帽子…只是說置備御寒衣物,濟陰這里兩個月間能做多少?”
“若是做軍中列裝,且濟陰這里不做臨時雇傭的話,五萬頂帽子,加三萬套軍衣,便到拼了命的極致了…冬日做活不比春日。”
“若是臨時雇傭呢?”
“臨時雇傭的話就好辦了,把料子發給河南三郡家中有公務或者犧牲的戶口里,一個村一個里去兩個幫忙照看的女工,做好了給錢收回來,我們能在兩月內做十萬套軍衣…不過這要戶部專門撥錢,而且現在倉庫里的布料雖然很多,御寒的毛皮卻不足,非要做冬裝的話,不是不行,卻要患不均。”
“若是不計軍裝,只說御寒呢?”
“咱們的軍士其實不乏御寒手段…”曹夕遲疑了一下,然后又看了一眼那位宛若尋常游方道士一般的白發老頭,很顯然她已經意識到了一些情況。“首席擔心的到底是什么?”
“今年冬日幫里要趁各方不備去討伐吞風君,無論成敗,總得計較一下天象,萬一今年冬日格外冷呢?”事到如今,張行也沒有再繼續遮掩計劃,曹夕也成為事情相關人員之外第一個龍頭以下的知情人。
當然,從張行開始詢問御寒這件事情開始,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也是這件事的相關人員了。
而聽到這般驚天的訊息,曹夕居然沒有失態,不過是停頓了片刻,便嘗試給出相關方案了:“若首席擔心今年冬日太冷,只是想著百姓御寒,倒不必計較冬衣,依著屬下來看,現在最簡單最有結果的法子其實是糊墻。”
“糊墻?”
“用稻草、麥秸和泥,然后配上蘆葦桿修補房舍,才是最合適的法子。”曹夕繼續解釋。“咱們倉庫里除了秋后當稅賦收上來的布帛,還有大量的蘆葦桿和麥稈、稻草…原是為了存著做燃料和喂牲口的,此時正當用。”
“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嗎?”張行不由笑道。
“當然不能。”曹夕也笑了。“只能庇河南河北的寒士…首席,其實咱們今年之前的舊領并沒有多么虛弱,尤其是您去年強行押后了半年沒有動手,使得民政鋪陳得力,舊領之中,若是不計孤寡,便是最窮困之人,在授田制下安穩了數年,又怎么會在冬日凍僵呢?最多是民力貧乏,不能修繕房屋而已。”
“所以幫他們糊上房子。”張行含笑頷首,同時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后落腳的第一個村莊,彼時自己干的活就是幫人補房子。“然后孤寡聚攏一起安置?”
“是。”
“那咱們今年的新領呢?”張行繼續來問。“北地不算,幽州、河間、晉北…怎么說?”
曹夕深呼了一口氣,臉上笑意也消失:“那就只能盡力而為了…這些新入之地若真要顧忌寒災,與其細碎補救,不如盡量調配些大宗物資過去,做整體援護…糧食、柴火、衣物,都要。”
“好!”張行聞言反而大為贊賞。“你有自己想法更好!帽子的事情先放下,咱們現在一起去鄴城,我當著陳總管和魏國主的面做個交代,你來負責冬日防災的事情,我讓其他各部都配合你。”
曹夕不是個往外推事的人,自然點頭。
不過,其人還是沒有忍住,問了一個剛剛便壓在心里的問題:“首席,咱們幫里許多人都隨你與白總管在落龍灘親手刺過龍,應該曉得真龍底細,這一次要黜吞風君,果然有把握嗎?”
張行再度失笑:“其實情況很簡單,若是按照與分山君、避海君交手的經驗,再以常理推算,咱們對上吞風君應該是有充足優勢的,只不過,只有一次經驗,而且咱們是一群人與真龍作對,不是軍陣對軍陣,所謂常理本就不存在,若是強說把握十足不就顯得自以為是了嗎?”
“這倒也是。”雖然是不確定的答案,可曹夕依舊松了口氣。
“所以要多做些準備。”張行也給出了自己的道理。“但又不能過度反應,反過來阻礙作戰。”
話到這里,張行回過頭去,看著旁聽了整場談話的孫思遠,給出了最后的判斷:“不管如何,咱們又多了位大宗師,優勢在我們!”
孫思遠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在這個屋子里說一個字。
隊伍再度啟程,這一次行程稍快,迅速抵達到了大河畔,而來到這里,張首席卻再度起了幺蛾子——渡河后,他讓人擺起桌案,放了一些簡易的飯食,尋來一些香燭,就在渡口準備祭奠大河河神。
而這個尷尬的項目很快遇到了現實問題。
“大河河神是哪位?”張行認真來問周邊人。
然后他就得到了不下十個完全不同的答案,有人說是祖帝,有人說是唐皇,有人說是大魏開國的那位,還有人說是東齊神武帝,甚至有人說謝鳴鶴謝總管的祖上…只能說,多數說法都是在這大河畔有過英雄事跡,被認為死后可能登龍的英雄人物,而且集中在四御列位后記載明確的這千年間。
倒是尉遲融給出了一個比較特殊的答案:“俺們那邊都說,大河現在肯定沒有真龍附著,因為一定是黑帝爺親自掌管。”
寒風中,張行遲疑了一下,扭頭來看孫思遠:“孫院長,你覺得呢?”
孫思遠沉吟了片刻,給出答復:“大河是天下最關鍵的一條河,是天下萬河之盛,若無至尊做干涉是不可能的…譬如大江那邊,確系是赤帝娘娘看管,漢水則是白帝爺殺真龍以定勢,淮水則是青帝爺落真龍而自取…所以,此間便是有真龍藏著,也一定是至尊應許,或者干脆從屬至尊。”
“既不曉得到底是誰,那就一并祭祀吧。”聽到這里,張行倒是干脆。“黑帝爺為主,祖帝以下,記著名字的都刻個牌位,一起來祭祀…取木牌來,我自己刻!”
張首席的習慣作風,眾人自然無話可說,趕緊在曹總管的指揮下忙碌起來。
須臾片刻,木牌到手,張行掏出金錐便來刻字,卻又想起一事,便頭也不抬,一邊刻字一邊好奇來問:“孫院長,既然大江是赤帝娘娘看管,為何當年楊斌能順流而下,將你們真火教打的稀碎呢?還順便證了大宗師,是也不是?”
“若是至尊能時時照拂,我何必與你北上?”饒是孫思遠大宗師風度,此時也有些氣浮。“早在白帝爺之后,這中原熟地便已經少有神異了,你難道不知道?”
張行點頭,換了一個新牌子繼續寫字:“可若是這般,為何說這些江河還是四御所屬呢?”
“所屬不是拒人,而是拒神仙真龍…”孫思遠稍作解釋。“比如赤帝娘娘想往河北顯露威風,黑帝爺想往江東去,豈不亂成一團,借此江河,天然取個界限。還有個例子,便是那呼云君,祂是正經大江盡頭出身的真龍,卻不屬四御,如今四處亂竄,據說在淮河邊上有個巢穴,也未見敢據了淮水。”
“沒編制…”張行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繼續刻字。“可若如此說,為何孫院長的千金碑立在河北無事?”
“那千金碑到底是我想著立的,而我到底是個人,又不是至尊親自插手。”孫思遠無奈至極。
就這樣,周圍人也沒有插嘴,兩人反復說了好一陣子,張首席終于將十幾個木牌刻完,復又來問了一圈,又加了一位當年戰死在東都的前前前朝名將的名字,然后便將牌位附著斷江真氣給按在了桌案上,等到一些簡單祭品擺上,又也從尉遲融手中接過了三炷香來。
點燃之后,真氣順勢流出,又隨著香上煙霧散開。當此時,其人心中空靈,倒是誠心誠意舉著此香朝幾案后的大河波濤拜了一拜,心中更是誠心感慨,若是這些神仙真龍是個講究的,便該讓真龍之禍不及凡人才對,何須自己親自來此?而轉念一想,自己既要黜龍,便是以人來攻神圣,怎么還能妄想著只許自己為寇,不許人家做賊呢?
翻轉至此,張行反倒看開了,便將立香插入小小香爐,干脆轉身離開。
剛一轉身,他卻又眼皮一跳,復又轉了回來,看向擺滿了木牌的桌案…看了兩息,還是有些發懵,便又來問左右:“你們看到了嗎?”
尉遲融愣了一下,立即扶刀來問:“首席說什么?”
這一下子,其余隨從也都緊張起來,便是曹夕也茫然不知所措起來。
張行有些無語,又對著孫思遠認真來問:“孫院長,你是大宗師,你看到了嗎?”
孫思遠點點頭。
張行再度回首,來看桌案上的木牌,目光落在其中一個上面,這才相信自己剛才不是恍神。
原來,就在剛剛張行行禮祭祀之后,香上真氣即將散去之際,居然被動的往其中一個木牌上飄了過去…很顯然,這個木牌蒙對了,而且河中主人也接受了他張首席的祭祀。
平心而論,對于一個準備黜龍且已經與真龍交過手的人來說,這不足為奇,甚至沒有見過真龍,修為到了一定份上,什么神異也都能懂,人家大宗師孫思遠就很淡定嘛…但張行依舊愣神了片刻。
原因無他,自己自從來到這個世上,往來反復,十停里倒是有七八停的大小事務發生在這大河畔,甚至自己還曾用過驚龍劍指著大河起過誓,卻未曾見過什么神異,結果到今日方才驚動正主。
只能說,這一位委實穩健。
河畔插曲按在心下,眾人繼續北上,于月中進入鄴城。
初冬的鄴城并沒有被所謂冬日寒冷所壓制,恰恰相反,城內外氣氛反而有些熱火朝天的感覺…想想也是,春、夏、秋連續的戰爭勝利,剛剛納入統治的大量土地、人口,以及最直接的新納入河北精英們的到來,都進一步催化了這座城市。
此時此刻,曾經被系統性拆解和遷移的河北舊都重新顯露出了絕佳的生命力,在城市面積本身有限的情況下,周圍的土地被重新開發。城南、城北、城東都建立起了具有專項功能的小城,加上東南面屯軍的韓陵山城,幾乎連成一片。
就連城西漳水畔的三臺舊址,也都多了許多成排成列的公房,以應對日益龐大的大行臺系統。
張行就是在這種氛圍下,回到了鄴城。
進入鄴城,張首席沒有回觀風院,而是直接到了陳斌所在的側殿,又召集了魏玄定、徐世英二位,將曹夕的事情發布了出去。
坦誠說,事情很順利,但氣氛不是太好。
原因很簡單,哪怕是張行帶回了大宗師,但隨著這位黜龍發起人自己都開始預備應對可能的天災后,眾人還是不免陷入到某種不安中。
看的出來,這幾位都想要勸張行不要現在對付吞風君,因為一旦出了岔子,黜龍幫最后統一天下的決戰步伐難免要被拖延。
不過,這幾位也都曉得,這只是情緒,是一種面對著未知的高層級戰斗的不安,從現有的局勢和既有的經驗來看,這一戰沒有任何理由中止。
所以,他們也同樣忍住了沒有去勸解。
按照計劃,張行應該在鄴城稍等一等…因為徐世英還要集合最后一批黜龍幫的修行精銳,而張行本來就準備拖一拖,拖到年關再出戰以避免這一戰天象影響與冬日相疊加…但是,這個時候城內的氣氛已經很不對了。
張行幾乎能想象的到,隨著曹夕的工作展開,黜龍幫上層漸漸知曉吞風君相關事宜并憂慮勝敗后,一定會對這一戰產生阻礙效應。
事情就是這么吊詭…張首席這些年也漸漸摸索出了一些規律,那就是哪怕一件事情大家的態度和思路都對路,也會在具體想法上有大量的細節錯位,還會隨著事情的推進產生明顯的變形。
而這個時候,他如果想有效推動預定好的事情,往往要采取與大眾相反的態度。
這不是故意唱反調,顯得自己如何力排眾議,而是要采用拔河戰術,確保已經制定好的方略和計劃不出軌。
要黜吞風君,就黜吞風君,不能畏首畏尾,不能半途而廢!
要迅速整合北地,就迅速整合北地,不能計較零星的利益分割,不能言而無信,不能過于寬縱,也不能過于嚴苛!
要以李定為利刃,以北地為基地,完成對大英的戰略側擊,就要堅決的執行下去,千方百計完成這一戰略計劃!
當然,要處理掉劉文周,就一定處理掉劉文周!
于是乎,張行沒有在鄴城停留,他在發布了幾個命令后于當日傍晚就再度出發,繼續往北去了,晚間干脆宿在了漳水對岸的一個小鎮子里,全程愣是沒有回到觀風院看一眼,也沒留下吃一頓飯。
這個行為,當然傳達出了某種堅決的態度。
十一月初,天氣愈發寒冷,張行緩慢而又堅定的抵達幽州,并繼續逗留了下去,在外界看來,就好像是在正常的巡視新得之地一般…實際上,他也的確是在巡視。
慰問孤寡,勘察地理,詢問風俗,與新上任的官員和降人做交流,中間甚至跟馮無佚一起在南宮湖設了一場宴席,請信都降人一起看了場小雪落南宮的雅致景色,順便參與了大宗師級別的義診活動和千金碑奠基儀式。
也不知道是不是張行全程都在幫他立千金碑,孫思遠倒是全程從容配合。
當然,期間也有麻煩,比如劉文周早早不耐,還專門通過白有思發來一次問詢,得到了張行親筆回信保證后方才罷休。
北地也爆發了數場小規模戰斗,還出現了一次挺麻煩的政治余波——安車衛有人造反失敗后,逃入了黑水衛的范圍,劉黑榥部嘗試追擊卻被黑水衛的人阻攔在了黑水畔,大司命殷天奇發出了一封措辭嚴厲質詢給李定的同時,還以龍頭的身份要求劉黑榥繳械,然后往神仙洞前說明情況。
劉黑榥是什么混賬狡猾玩意,哪里能聽他的?又哪里會惹出真正的大禍?便干脆在黑水畔賴了下來。
雙方現在是一團糟。
只能說,張行不在,大司命帶著龍頭的身份和大宗師的修為外加蕩魔衛的整體實力,李定、雄伯南、白有思根本壓不住。
也正是因為如此,十一月中旬,張行越過了擲刀嶺,進入北地。
而幾乎是在張行抵達柳城的同時,一個情報傳遞到了東都。
“張三這要逆天而為?”司馬正看著情報,心中微動,卻又給出了一句奇怪的評價。“還是順天而為?”
司馬進達在側,不免詫異:“什么意思?”
“他要集中黜龍幫的精華,去黜吞風君。”司馬正將手中紙張遞了出去,卻沒有直接給自己叔叔,而是給了身側蘇巍。
蘇巍顫顫巍巍的接過來,看了兩眼,沒有說話,便將紙張遞給了牛宏,牛宏動作利索些,上下看了兩遍,眉頭皺起,便也遞給了司馬進達。
司馬進達此時看完,終于曉得原委,卻先提出了一個意外的問題:“這般大規模調度,便是黜龍幫掩飾的嚴謹,也該早有流言和猜測出來,按照情報上說的,之前踏白騎跟著李定一起在北地冬營時就有了流言,那為何一直到現在才有情報傳過來?”
“這有什么可疑惑的?”司馬正苦笑道。“自然是因為張三之前在河北,他不敢有動作。”
“張行的威望到了這個地步嗎?”司馬進達想了一想,也有些無力。“好不容易才有了內線,卻這般畏首畏尾?過幾年會不會直接縮了?”
“難說。”牛宏稍微插了句嘴,和只是躺平做裝飾的蘇巍不同,他兒子算是東都骨干將領,所以還是愿意做點事情,說點話的。“而且,相較于咱們的那點子內線,更應該計較的是人家在咱們這里的內線…東都以外就不要說了,那幾位甚至都跟黜龍幫正式稱臣過,東都內,便是丞相親自坐鎮,可東西兩家到底是從東都出來的,千絲萬縷的關系也斬不斷。”
“確實。”司馬正依舊苦笑。“所以咱們先不要想這件事,只說最關鍵的…黜龍幫精華八九成都去了北地黜龍,咱們該如何應對?”
“從道理上來講,自然是趁虛而入,起兵直趨鄴城。”蘇巍忽然開口,也算難得開口。“但若如此,一則是要毀約,二則是要計較攻占鄴城后的處境…”
“不錯。”司馬進達點頭認可。“以現在的局面,潛送兵馬過河陽城,以二郎親自帶隊,突襲鄴城把握還是有的,但攻占之后又如何呢?從黜龍幫那里說,他們黜龍不比作戰,成了敗了都是極快的,必然會掉頭再來…而便是他們死傷慘重,咱們能守住鄴城,也要顧慮身后東都空虛,為他人做嫁衣的。”
“其實道理就在這里。”牛宏嘆氣道。“咱們力弱,而其余兩家強橫,唯一的法子是在東都這里消磨,等其余兩家都弱了,再做擴展,若是中途其中一家忽然弱了,咱們反而應該聯絡他們,一起抗衡強的那家…匆匆發兵,打破了平衡,只怕不妥。”
“確實不能輕易動手。”司馬正笑道。“但我還是在想,黜龍幫此舉,到底是順天還是逆天?成則如何,敗又如何?”
幾人這才反應過來,司馬正一開始就沒問多余的話。
而現在,面對著這個問題,大魏南衙公房內卻陷入到了一絲沉寂。
片刻后,還是蘇巍給出答案:“成則順天,敗則逆天。”
又是一片沉寂,但沒人能否定蘇相公的這個答案。
“那我們又該如何?”片刻后,司馬進達問出了之前自己侄子問過的問題。
“之前謝鳴鶴不是來問我們續約的事情嗎?”蘇巍繼續給出答案。“現在不就有結果了嗎?成則棄約備戰,敗則續約合盟。”
“正該如此。”司馬正點頭,卻又失笑。“可若如此說來,豈不是黜龍幫逆天咱們則助他,黜龍幫順天咱們則敵他?這不就顯得我們逆天而為嗎?”
“以一城而圖天下,以一身而抗四野,本就是逆天而為。”蘇巍繼續做答。“睿國公今日才醒悟嗎?”
這一次,公房內沒有人再反駁蘇相公,也沒有人回應他。
進入臘月,大雪紛飛,徐世英也帶著最后一批黜龍幫精華進入北地,到此時,白橫秋也得到了情報,卻也意識到,自己已經鞭長莫及。
真的是鞭長莫及,大英皇帝扶著額頭想了許久,發現此時此刻唯一理論上可行的方案竟然是他說服沖和,再加上快到大宗師的韋勝機,三人一起從苦海直奔大興山天池。
然而,且不說如何能說服沖和,只是自己和韋勝機去北地的風險就得不償失。
若是去了那里,閉著眼睛都能想到,張行一定會拼了命說服孫思遠和那位大司命,再加上黜龍幫本身的精華好手,將吞風君扔下,只求將自己和韋勝機留下來。
到時候都不用真留下,只傷了二人,斷了韋勝機馬上要登大宗師的契機,黜龍幫都敢趁勢發兵去取晉地,天下大勢就翻轉了。
所以,白橫秋也只能扶額,希望吞風君不要墮了祂幾千載的威風,或者希望司馬正能夠耐不住性子,將東都拱手相讓。
沒有人是蠢貨,在張行刻意拖延之后,北地眾人也都意識到了這位首席的想法…無外乎就是夜襲挑在黎明,冬日是上天池的最好時間不錯,但挑在年末以避免可能的天象影響當然也無妨。
可是,你張首席這般想,也不耽誤其他人有自己的想法。
臘月初十,劉文周抵達白練城,將張行堵在了這里,他的道理也很簡單,黜龍這種事情未必就能一戰而勝,如果對方跑了怎么辦?所以,何妨早一些動手,萬一不成,也能進行第二次嘗試,反正對方不會輕易放棄天池。
此外,現在已經到了這個時候,上下都知道黜龍幫要對付吞風君的事情,而吞風君是有靈智的,祂也一定知道了大家的動靜,曉得黜龍幫要冬末再去,到時候會不會有準備?
張行倒是從善如流,然后給出了一個非常具有黜龍幫特色的答復——召開會議,討論此事。
劉文周無語至極,卻也無可奈何。
于是乎,臘月十五,張行又一次抵達黑水衛。
坦誠說,這一回張首席不是焦點,因為所有本地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新來的那位大宗師的身上。沒辦法,哪怕是前一年估計都沒人能夠想到,有朝一日,真火教的教主…哪怕是前教主…居然會來到神仙洞前!而且是以盟友姿態抵達的!
還沒到黑水衛下方的那座商業城鎮時,所有人就都看出來了,蕩魔衛真的很重視這場會面,因為從距離城鎮三十里的地方,便有蕩魔衛精銳沿途引導路線,而且越往前走人越多。
考慮到眼下北地不怎么平靜的局勢,這簡直有些離譜。
到了城內,哪怕是有蕩魔衛的人隔絕了道路,也不耽誤城內扶老攜幼,登高爬低,紛紛來看真火教教主。
騎在一匹北地矮腳馬上的孫思遠都有些尷尬了,只能目不斜視,倒是張行恬不知恥,明知道所有人都是來看千金教主的,卻毫不忌諱的在黃驃馬上四處招手,仿佛人家是來迎接他一般。
這種情況,在穿過城市后稍微緩解了一下,因為從下馬往那座石頭城進發的山路上,普通民眾就少了許多,而且也多是蕩魔衛核心成員,他們的很多人也是第一次看張行,曉得這是日后的頂頭上司,自然也會多些關注。
當然,來到那座滿是石碑的石頭城內,這種表面上的紛擾就少了很多,因為到了這里,很多人都眼熟了起來——大司命殷天奇和幾位司命正帶著包括張行舅舅黃平在內的蕩魔衛核心在這里等候,雄伯南、白有思也早早領著黜龍幫的人在此,而且人數竟然不亞于蕩魔衛的人,劉文周當然也在這里。
這些全都是要害人物,今天都要上桌討論或者旁聽事情的。
事情到了這一步,自然沒什么可說的,大司命上前,張行做了介紹,兩位大宗師歷史性的握了手,寒暄了幾句,便要一起入內。
而就在即將抵達神仙洞前的那個黑帝觀時,張行心中微動,忽然止步回頭:“大司命!”
殷天奇一驚,趕緊來問:“張首席有什么交代?”
“自然是有的。”張行昂然道。“千金教主此來,根本上是為了助我們一臂之力,咱們是承了人情的。”
“這是自然。”殷天奇趕緊應聲。“確系感激不盡。”
“只是口頭感激,未免顯得我們小氣。”張行搖頭道。“我看到這里到處都是石刻,倒是有個想法,能不能就在這里,為孫教主立一座千金柱呢?也算是做個紀念。”
眾人一驚,隨即,黜龍幫這邊的人自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即刻鼓噪起來,而蕩魔衛那邊的人自然是本能抵觸,然后緊張商議起來。
出乎意料,大司命以下,幾位司命幾乎是迅速達成一致,然后殷天奇上前半步,點頭認可:“張首席好主意,本地百姓也乏治病的醫方,正該如此。”
孫思遠心中嘆了口氣,他自然曉得這意味著什么,但他也不能說吃虧,便也只能含笑點頭。
大宗師立碑,自然不比尋常人,何況還是兩位大宗師相互協助…殷天奇伸手一揮,一條石柱便順著成型的弱水真氣從旁邊石山中滾了出來,落在孫思遠身前時早已經打磨的光滑,而且上下有了形狀。
隨即,孫思遠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上真氣凝結,似火似水,分不清楚,落在身前虛浮著的石柱上,卻是如墨臨紙,將他早已經爛熟的千金方內容一一寫了下來。
每寫三字,石柱便被拖動幾寸,每寫一列,石柱也隨著稍作翻滾。
不過是片刻,便已經完成,接著殷天奇大手一揮,背上黑氅一抖,那石柱便落在前方空地上,穩穩立住。
眾人歡呼一場,卻居然沒有什么異象,也是奇怪,便也只好隨著張行招呼,繼續往里走。
再往里走,便是神仙洞前的黑帝小觀了。
而石柱既立,孫思遠也無話可說,來到此處后,卻是干脆搶先眾人幾步,就在觀前對著小觀以及小觀身后神仙洞從容一拜。
眾人這才曉得,張首席剛剛為何要讓大司命為人家立碑了,也是再要稱賀。
然而,不待眾人再度歡呼,忽然間,石山內外飛出無數烏鴉,烏鴉凌空而起,就在石城上方結陣,盤旋數圈方才離開。而烏鴉一走,細細的小雪就飄落了下來。
沒有風。
預兆來了,大家反而不好多說什么了。
沒辦法,黑帝爺的招呼,素來沒有人家赤帝娘娘來的大方…什么真火一竄到天上,光華直沖云霄,那多漂亮。
于是,眾人依次拜過黑帝觀,過了神仙洞,便入了石院,進了石室。
然后張行當仁不讓,徑直搶了之前大司命的座位,復又請兩位大宗師左右列坐,然后是雄伯南、白有思、牛河、魏文達、劉文周五位宗師依次列坐,最后才是蕩魔衛諸人與黜龍幫諸人左右分品級坐下。
既然落座,張行也不問陸夫人的情況,也不說北地政治經濟,而是開門見山:“諸位,今日之會只說一事,黜龍而已,大家暢所欲言,其余不論。”
話音既落,劉文周搶先來言,先是敘述了一遍自己的方略,然后說出之前與張行見面時的一番話,最后干脆直接:“我意,若準備妥當,當即刻上山,不要再做拖延,以免日久生變!”
眾人遲疑,稍作議論,一人復又起身來問,正是第一次來北地的徐世英:“我只一問,為這吞風君的事情,千金教主都主動來幫忙,蕩魔衛的諸位真不能去幫忙嗎?不需要其余人,只要大司命上去,兩位大宗師,五位宗師,數十成丹、凝丹,近千奇經,這吞風君豈有幸理?”
“委實不能去。”殷天奇無奈解釋。“若是我們能去,便是至尊可以直接動手,又何須諸位?”
“那蕩魔衛能給我們什么幫助呢?”徐世英緊追不舍。“在下初來北地,許多事情都不清楚。”
蕩魔衛一方的人愈發無奈,只能硬著頭皮把商議好的事情重新說了個遍,而這一次,連賈越都沒有插嘴…哪怕他曉得,這是徐大郎在故意壓迫對方,以確保這次會議黜龍幫這一方能得到足夠多的主動權。
雙方你來我往,基本上把黜龍之事又過了一遍。
到最后,便是殷天奇以大司命之身都說的口干舌燥,甚至有些動氣:“還有什么,徐指揮不妨一并來問,老夫有問必答。”
“我沒有了。”徐大郎難得笑了一笑。“大司命說的清楚。”
“我倒是有個問題。”聽了半日的張行忽然插嘴。“大司命,那些神仙真龍,不是說像吞風君這種,而是說的其余的那些,而是說被黑帝爺正經接引的,祂們跟黑帝爺是什么關系?有沒有自己單獨的意識,能不能自由自在?若是有,平日祂們都在做什么?跟黑帝爺每日在天上宴飲嗎?”
大司命張了張嘴,許久方才出言:“這個真不知道,首先,確實是有這些正經的神仙真龍,也應該能自由自在,但祂們也的確少與我們接觸,好像是有自己事情一般…至于說是不是在宴飲,只能說應該不是…”
“這倒是奇怪了。”張行蹙眉道。“有自己的事情,我們卻察覺不到…是什么事情呢?”
大司命一聲不吭。
張行無奈,只能放棄了這個話題,回到了黜龍之事:“所以,最終方案并沒有什么新意,只是多了一個帶上弩車和油桶的方略?”
“是。”許敬祖有些不安。“但委實沒辦法,因為咱們沒有足夠的情報…”
張行又看向大司命。
殷天奇無奈,只能補充:“能說的都說了,只是這黜龍之事,本就罕有,沒有幾個先例可言,尤其是以凡人黜龍。”
“那我明白了。”張行點頭。
“那老夫也要提醒一句,既如此,更不該畏首畏尾,無論如何,先撞上去試一試才知道。”劉文周也搶道。“什么多余顧慮,都未必是真的。”
“但也可能是真的。”雄伯南蹙眉頂道。
“大司命。”張行抬手壓制住了兩人,再度看向了殷天奇。“我們黜龍幫到底是有自己基業的,今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有些話也不得不說…”
殷天奇肅然:“張首席請講。”
“徐大郎不會上山,李龍頭也不會。”張行指了指徐世英。“你也不會…而若是我們敗了,或者雖勝而損失慘重,包括我死了,你是唯一立場分明的大宗師,要講良心,替我們黜龍幫穩住局面!”
“北地之事,義不容辭。”殷天奇愈發肅然。“非只是我,整個蕩魔衛都是如此,之前已經答應要合并,就不會再反轉。”
“不止是北地。”張行提醒。“既是一家人,就要為黜龍幫生死存亡盡力。”
“可以。”殷天奇想了想,言語干脆。“若有征調,義不容辭。”
“那就沒必要多說了。”張行抬手壓住了在場所有人,然后給出答復。“上山吧,諸位!告訴所有兄弟,我張行,還有雄天王、白總管,包括千金教主,都會與他們一起披堅執銳,生死與共!”
孫思遠到底沒有吭聲。
而說完這話,張行復又將腰間羅盤解下,遞給了一側的殷天奇:“殷公,若事不成,這件羅盤幫我送給白帝爺座下那位抱鏡子的王懷績,他眼饞這件寶物許久了。”
殷天奇一時竟不敢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