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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章·【太陽的背面是什么?】

熊貓書庫    第一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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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諾爾將帽檐壓得極低,只露出勾起的嘴角,笑意一如往昔。

  他攤開右手,手里是一座積木城堡。

  紅色、藍色、黃色的三原色積木搭在一起,像是孩童的七巧板,顏色鮮艷奪目。他凝望著這座小小的積木城堡,笑著說:

  “…就賭,你會不會推翻我手中的積木城堡。”

  蘇明安不解地望著他。

  諾爾始終壓著帽檐,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主辦方第七席尤里蒂洛菈向我承諾,祂擁有幫我升上高維的辦法,而我需要付出的只是我力所能及之事。”

  “萬物終焉之主向我承諾,祂觀測羅瓦莎多年,已經掌握了‘構寫’能力。倘若我擁有了這種能力,我可以自由地書寫理想中的新世界,讓新世界成為真實。”

  “升上高維,與新世界。”

  “這兩項我所求的目標,已然完全明晰。或許你的終點對你而言,還有一段距離。但于我而言,我已經走到終點了。”

  蘇明安靜靜地聽著。

  透明的游魚劃過他們身周,灑下星星點點的熒光。

  諾爾的聲音始終平靜,像是陳述一件平淡無比的事。蘇明安也能透過自己手里的傀儡絲,感知到自己的心跳。

  很平靜。

  他們都很平靜。

  像是看到一個早已肉眼可見的終點,終于向他們靠來。像是一個早已預想到的分岔路口,終于經由了腳下。

  有一個前提條件,他們從一開始初識時就很清楚、從第一次合作時就很清楚、從始至終都很清楚——他們之間是合作關系,是為了實現各自的理想而成為朋友,并肩作戰。

  然而,理想的截然相反,注定了他們的靈魂只是短暫相遇,終究要走向各自的遠方。

  天空與熱土,飛鳥與游魚。

  從一開始,他們心里就明確了這柄注定要落下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從相遇就知曉了會有離別的那一天。

  誰也不會因為對方而委屈自己、拋擲自己的理想。所以如今一旦找到了理想的終點,理所應當的,諾爾會果斷離開。

  蘇明安也坦然地接受這一天。

  ——可為什么當事實真切地擺在他面前,注定的分離時刻在這一天到來時,他仍會感到猶疑與不可置信呢?

  像是那一刻看到諾爾紅艷艷的刀尖向著沉睡中的惡魔線蘇明安落下,蘇明安仍覺虛幻。他覺得諾爾不是為了理想會傷害摯友之人,也許會有隱情,他試圖判斷諾爾眼中是否有隱藏的東西,但帽檐太低了,他只能看到帽檐上盛開的藍玫瑰花。

  于是,他說:

  “…游樂園最初的締約、帶我們飛上主神世界的天空、元旦前一起在溫泉里許愿、吃蛋糕、掛上許愿箋,還有廢墟世界許下的承諾、看集體婚禮、送我們一場璀璨的煙花,一起在別墅里打鴨鵝殺、包餃子、貼春聯…這些,都是假的嗎?”

  “諾爾·阿金妮?”

  “對我們的…‘愛’是假的嗎?”

  他歷數過去的一件件記憶深刻的事,試圖從中找出一點答案的憑據。

  諾爾仍然壓著帽檐,黑水在他們之間激蕩,圖書館層層而立,猶如一座座黑沉沉的巨山。

  片刻后,蘇明安聽到諾爾很輕的聲音:

  “…是真的。”

  是真的。

  蘇明安的瞳孔微微睜大。

  然后,諾爾說出了下一句話:

  “而現在…也是真的。”

  蘇明安的耳邊仿佛響起了篤定的鐘聲。

  都是真的。

  摯友是真的,合作是真的,錨點是真的,羈絆是真的…離開,也是真的。

  諾爾曾經為了他而犧牲,在第九世界代替他接受了主辦方的調查。那是因為,諾爾那時實現理想的辦法,就是把自己捆縛在他的戰船上。只有他活著,諾爾的理想才有希望。

  他曾不止一次救諾爾于危難,諾爾也曾不止一次向絕境中的他伸出援助之手…他們合作過無數次、相助過無數次,直到今天,諾爾終于找到了實現理想的辦法。所以,諾爾把捆縛解開了。

  如果諾爾為了他而放棄了理想,那反而令冒險家黯然失色。他是獨立的,諾爾也擁有自己獨立的人格。

  金發的少年像春花一樣在他的路上綻放過,和而不同的靈魂終究要分離。

  “噠。”

  黑水激蕩。

  蘇明安向前走了一步,他看到了諾爾身后的虛影,是一位頭戴紫葡萄與橄欖葉的孩童,軀體由紅桃、黑桃、草花與方塊卡牌拼接而成。

  ——至此,諾爾已經和三個高維有了聯系。主辦方第七席、萬物終焉之主、疊影。

  如果諾爾在這里召喚第七席,不僅能侵入司鵲的夢境,蘇明安的安全也會受到威脅。而這一切只取決于諾爾的一念之間。

  “那么你要這么做嗎?召喚高維,對我動手?”蘇明安又向前走了一步,他的手指微微屈著。

  他的空間震動,也可以瞬間殺死諾爾。

  現在,他們就像同時持有能殺死對方的核武器,誰先動,誰就會確保安全。但誰也沒有先動,仿佛隔著薄薄的玻璃對視著。

  諾爾緩緩松開手,帽檐不需要按壓,就遮住了他的雙眼。或許此時蘇明安俯身就能看到諾爾的眼神,但沒有必要。

  意思已經很明確了。

  諾爾左手,緩緩搭在了右手的積木城堡上,彈鋼琴似的敲擊著。

  這不是任何暗語,僅僅只是玩樂般的敲擊。

  像是一個孩子在玩玩具。

  “現在也是你最好殺死我的機會…你難道還以為我有隱情嗎?”諾爾垂眸望著手里鮮艷的積木。

  “你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蘇明安說。

  “但這次。”諾爾搖了搖頭,終于完全給出了篤定的回答:“我確實…沒有隱情。”

  “沒有隱情”。

  諾爾本該有千百種方法告知他原因的,但沒有。

  諾爾本該有千百種更為妥帖的道別方法,但沒有。

  他們之間甚至沒有產生暗號的交流,蘇明安發出的暗號,除了一些確認諾爾是本人的暗號得到了答復外,諾爾全都沒有回應。

  不答復,其實已經是一種答復。

  “就這樣一刀兩斷?”蘇明安輕輕吸著氣。

  “嗯。很高興與你走過一段路,不過,確實到這里了。”諾爾說。

  “所以,你認為…你的理想勝過我的生命?”蘇明安問。

  諾爾的眼眸眨了眨,像是很奇怪似的,笑了一聲:“換位思考。如果拯救翟星的方法就擺在你眼前,只要你去做,就一定能做到。代價僅僅是犧牲我的性命——在嘗試過百次千次,你都無法拯救我性命的情況下,你會選擇不犧牲我、而放棄翟星嗎?”

  這一記換位思考太致命了,蘇明安沉默了好一會。

  沉默。

  寂靜的沉默。

  這樣的抉擇,蘇明安早在第九世界就面對過了。如果當時諾爾沒有來破局,毫無辦法的蘇明安…最后也許真的會失去玥玥。

  他真的…無法給出肯定的答復。

  片刻后,他的聲音有些干澀:

  “那你為何不立刻召喚高維?現在是你最好的下手機會。”

  “我們的賭,還沒結束呢。”諾爾抬了抬手里的積木城堡。

  “有什么意義嗎?賭注是什么?”

  “如果我贏了,你就吃幾塊草莓蛋糕。如果我輸了,我就吃幾塊巧克力吧。”諾爾笑著說。

  …這算什么賭約,這算什么賭注。簡直像是小孩子鬧著玩一樣。

  蘇明安下意識想笑,他習慣了給諾爾面子,就算諾爾說一些不好笑的笑話,他也會笑。但笑容即將表露的這一刻他反應過來…從此以后他不需要對著諾爾笑了。

  諾爾的笑話也不再為他與他們準備。

  玩鬧似的道別、玩鬧似的賭約、玩鬧似的賭注,新世界的冒險家總是喜歡用這樣玩樂的方式進行一切,包括他自己的性命。可明明這是這么莊重的時刻,少年的臉上依舊是笑容。

  就像少年最初和他說的一樣——游戲要笑著玩。

  現在,諾爾的的確確是笑著的。

  如果不看他被帽檐遮擋的眼睛。

  蘇明安想走近去看,諾爾卻突然轉身,背對著他。

  “小時候,養父母會帶我去天文博物館。”諾爾抬起頭,望著天空中的星海與鯨魚,仿佛以此可以看到翟星蔚藍的天空:

  “郁國的天文博物館大多很浪漫,會將金星、木星、土星…擬化為人,讓你知道它們的形貌、性情、愛好。”

  “土星是一個溫吞的天使,它有一個巨大的光環,顏色像一位辛勞的農民伯伯。”

  “水星是一個迅捷的小精靈,軌道周期僅為88天,它總會和太陽公公很快會合。”

  “我小時候,不像其他小朋友一樣信以為真,其他小朋友以為它們真的是‘天使’、‘精靈’。但我知道它們只是圍繞太陽公轉的行星,沒有性情,也根本沒有什么善惡。”

  “在天文館扮演行星的,是人類,而不是真正的行星。”

  “一切情感都是人類強加在它們身上的,人類試圖讓它們如人類所想般活著。人類就是這樣一種自私且廣博的生物,想讓萬物都按照他們的思維模式來呈現并理解。”

  “所以,我那時就知道了,行星終究是行星,海妖終究是海妖,船長也終究是人類。”

  “海妖不會為了船長而拋棄廣闊大海,去陸地上畫地為牢。船長也不會為了海妖而留在海底,與故鄉永別。”

  藍色的玫瑰綢帶飄揚著,少年的金發在星海下自由地游弋。

  白皙的雙腿踩在黑水之中,他纖細的脊背卻像是長出了長長的羽翼。

  “在所有的星星中,我最喜歡太陽。”

  “這不是因為它是太陽系的核心,也不是因為它是萬物生命的起源,而僅僅因為…它是獨特且唯一的。”

  “它是整個體系中唯一的恒星,不需要圍繞任何人而行,只要存在于那里,便被其他行星圍繞著。它灼烈的熱度與刺眼的光輝,讓萬物都不敢直視。”

  “——太陽引領著眾生。”

  “每次結束一場人體實驗,我從血泊里爬出來后,最喜歡去墻角的縫隙,像只爬蟲一樣貼在那里…那里是整座實驗室唯一裂縫,唯一能看到陽光的地方。即使只有一點點。”

  “每當這個時候,我覺得我像是回到了養父母身邊,和他們一起躺在太陽下暖融融的草坪里,閱讀《簡·愛》、《巴黎圣母院》與《悲慘世界》。”

  “與我一起的,是一個同齡小孩,他同樣被各種實驗折磨著。斷手實驗、饑餓實驗、溺水實驗、窒息實驗…每次實驗結束后,他會湊過來,問我為什么這么喜歡陽光。”

  “我說,我擁有的東西不多,但陽光,這是我過去與未來,都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他便和我一起,趴在縫隙里看陽光。他說他也曾有一個幸福的童年,和爸爸媽媽一起坐摩天輪,后來壞人來了,幸福就消失了。”

  “他還說,他是一個壞小孩,騙人、撒謊、甚至間接害死別人…他什么都干。他說,小孩子看似最純真無邪,反而是最本惡的,因為沒有道德三觀的約束,小孩子可以干出任何可怕的事。”

  “他還說,小孩子,根本不是世界上最純白的存在,而是最黑暗的。如果這世界上只剩下小孩子,那一定是個極其恐怖的世界。”

  “我卻笑著說——不對,小孩子不是純壞,只是沒人好好教育他們。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烏托邦,那一定是一個正直的大人與一群白紙般的孩子組成的世界。經過大人正確的教育后,長大后的孩子大多會是好人。他們不再是燒死在戰火中的孩童、被溺死在山溝里的女嬰、從小在貧民窟偷錢為生的小孩、經歷家暴的原生家庭不幸之人…”

  “任何的苦痛,任何的悲劇,任何的燒殺搶掠…都被遏制在了孩童時期的搖籃里。”

  “我想打造這樣的烏托邦。”

  “假如這世上真的有烏托邦,我們這樣人體實驗的悲劇,將不再發生。”

  “他聽了,卻說:所以你想成為養育孩子的唯一大人?你這是獨裁!是空想!簡直天真極了!”

  “我說,是啊,我承認我并不是正義的人。我只是想走向‘太陽’。”

  “我想成為‘恒星’,遙遙回應那個站在天文館里的金發小孩。”

  “我想周游宇宙,找到宇宙的彼端是什么——我不愿把自己的目光局限于翟星這一個星球上,在這里生老病死。”

  “我想…擁有烏托邦般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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