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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世界燒成我的顏色(4)。”

熊貓書庫    第一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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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明安凝望遠方,瑩藍月光透過濃厚的雪霧,像是一縷一縷膠質的藍色光柱,落在他的前方。

  …他有多久沒有這么安靜地賞月了?

  “…大救世主。”蘇文笙的聲音從貓背飄來。

  “在。”

  “你應該把我留在原地的。”蘇文笙說。

  即使蘇文笙說不要帶上他,蘇明安還是駁回了,不可能把蘇文笙一個留在雪地里。

  橘貓則是蘇文笙的召喚物,叫“大橘面包”。

  “不過,我突然想起來,你帶上我也不錯…萬一你走到最后沒有體力了,可以吃掉我。在羅瓦莎,吃人相當于一種備用能源…”蘇文笙忽然笑了出來,許是被血嗆到了,他一邊笑,一邊咳嗽。

  “我不會做那種事。”

  “呵呵…你會的,因為你是個超級冷酷的大英雄。為了能做到更偉大的事,這點小節不算什么。反正我昏迷后,應該沒多少痛感…你吃我的時候,記得輕一點…”

  “你知道自然界的法則嗎?就像羅瓦莎的食物鏈法則一樣…當兩條生命都處于極度虛弱的狀態時,唯一能存活下來的辦法,是互相吞噬…而不是互相扶持…”

  “你只管往前走。走不動,就回頭吃掉我這個備用能源吧…”

  “這下,對我的印象是不是很深刻了?”

  “…我記住了。”

  “好…我有點累,先睡了啊…哎,大橘面包,你的毛還挺暖和的嘛…”

  “別睡。”蘇明安立刻說。蘇文笙醒著,他體表的魔法元素還能勉強吊著命,蘇文笙一旦睡了,光是失溫就能殺死他。

  “那怎么辦,我真的很困…要不然你現在就把我吃了吧,我死了就不新鮮了…”

  蘇明安輕輕嘆了口氣。

  天穹高遠,夜幕低垂。

  荒蕪的雪地上,只有風吹過。

  片刻后,漫山遍野的蒼白中,響起了他輕輕的聲音:

  “…看過怎樣的風景,才不愿沉溺陰影。(戾格《野火》)”

  “你喜歡唱歌?”

  “不是,是為了提神。以前我學習快睡過去了,站起來哼一會歌,就清醒了。”

  蘇明安一步,一步向前走,像一位徒步跋涉的朝圣者。

  雪片如利刃般刮過皮膚,一絲絲血痕浮現,右肩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噠聲。

  蘇文笙略微安靜了,他躺在大橘的軟毛之間,側頭,望著前方跋涉的青年旅人。

  藍月落在雪地里,折射著深色的光輝,像是一潭靜謐的湖。

  從前,蘇明安聽過一個故事。

  一位船長帶著船隊返鄉,可途中遇到了一只海妖。

  海妖告訴他們,它太孤單了,需要一個朋友,只要船長愿意留下來,它會送給船隊數之不盡的財寶,所有人都會獲得富裕的生活。

  對于這個故事,萊恩給出的結局是:船長自愿留下后,被溺死在了海中。因為海妖不明白,人類是無法在海里生活的。

  這件事被呂樹他們聽到后,在主神世界的休息期間,每個人給出了不一樣的結局。

  諾爾說,結局應該是船長找到了另一處珍貴的寶藏,滿載而歸。誰也不需要為了寶藏而犧牲。船長和海妖只是偶然相逢的過路人,人類無法在海底生活,海妖也不可能去陸上,所以短暫的相處后,他們注定要道別。

  “…太過炙熱的心,不適合靠太近。”

  呂樹說,結局應該是海妖明白了強留一個人沒有好處,于是船隊安然離開了。而船長有時候會回來找海妖,他們會一起聊天、玩游戲,即使只是短暫的相處,海妖不再孤單。它要付出的,只是等待。

  “…撞向草木的火星,懷著虔誠的心情,不為向任何人證明。”

  林音說,結局應該是船長無視了財寶,海妖放棄了強占欲,他們締結了短暫而純潔的友情,不摻雜任何雜質。

  “…一心不與世俗同行,是不是病。”

  而蘇明安呢…?

  他并沒有設想過故事的結局。

  聽著同伴們的聲音,他僅僅只是傾聽,望著他們每一個人的臉。

  “…我偏要做,不熄滅的野火,點亮天地四合。”

  等到他們都說完了,他才笑笑,說,大家說得都很好。

  他們就問,蘇明安,你為什么不說一個結局呢?

  他說,因為我不知道船長和海妖喜歡什么樣的結局。有些故事,也許沒有結局。

  當時的他沒有想過,

  ——他早已成了“船長”本身。

  當他站在人生盡頭構寫船長的結局,卻發現那幾個屬于自己結局的ABCD選項,甚至還遠遠不如同伴當時那些隨口構寫的結局。

  “…世界燒成我的顏色。”

  他仰起頭,呼吸幾乎被寒風滯住。

  恍惚間,他的意識開始朦朧,法力值撐起的空間結界幫他維持著最低生存溫度。

  蘇文笙之前讓他保留法力值的決定,是正確的。他最怕冷了。

  “…暴風雨打過,燃在不知名角落,不滅的心火。”

  暴風雪落下,寒風凍結了他的血液,萬千事物——月色與星空、暴雪與夜色、湖水與命運,紛紛朝他墜來。

  朦朧間,他仿佛看到一個個身影,遙遙站在他的前方,等待著他。

  “…風吹動時哪里都是我。”

  就像他正朝著前方走去。

  他的身前,是伸手可握的未來。

  他的背后,是血紅的不歸之路。

  “…就算我是過客,也要姓名被鐫刻。”

  蘇文笙的呼吸越發輕了,他緊緊抓著橘貓的毛,仿佛這樣可以保持清醒。

  大片血跡染紅了貓背,他的前胸與脊背都像是破碎的紅玻璃。

  視野愈發朦朧,他望著仍在向前的青年,輕輕開口,血從下巴流了下來:

  “…蘇大救世主,放下我吧。”

  “…被同樣路過的,你啊記得。”

  蘇明安沒有回頭。

  他的身影在漫山遍野的蒼白中,小得像一滴紅墨水。

  時針漸漸指向十一點,萬千藍紫色的星辰出現在空中,搖晃、旋轉、顫動…仿佛時間也在等待著那一刻。

  “…散不去余熱,快熄滅的野火,它再一次選擇。”

  法力值逐漸見底,蘇明安的空間屏障搖搖欲墜,風雪永無止境地摧殘。

  他感到寒冷直逼骨髓,仿佛冰冷的霜雪滲透了他的每一寸肌膚。

  “砰——!”突然,橘貓偌大的身軀向前傾倒。蘇文笙從貓背上滾了下來,滾到蘇明安背后,碾出一路血紅。

  “要擁抱…”蘇明安的聲音停了下來。

  像是心臟被驟然揪住,他回頭,望著倒在雪地里的蘇文笙。

  大橘面包扛不住了,蘇文笙喚回了它,盡管它還能走一段距離,但它會被凍死。所以蘇文笙停下了。

  “好了,就到這里了…就到這里了…”蘇文笙的咳嗽聲很輕,卻吐出了一大口血,甚至有一些蘇明安辨認不出的固狀物。

  這一刻,蘇明安的心跳麻痹了。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在冰洞中吸入冷冽的空氣,全身的血液都在凝固。

  “我來幫你…”蘇明安拉起蘇文笙,但器官差點稀里嘩啦掉了出來。

  雪地四周恐怖的紅色,鮮紅色,暗紅色,淺紅色…都是蘇文笙的血。

  作為學生時,蘇文笙從沒想過,自己能流出這么多血。以前他騎自行車摔倒了都會覺得好疼。

  ——他更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神明正面對峙,救下只存在于教科書中的大救世主。

  “…大救世主。”

  月色高懸,他望著月色,仿佛望見了一個熟悉而遼遠的世界:

  “我想做的事…已經基本結束了。”

  “結識你、護送你、逃離神明安的追殺…都已經結束了。但還有一件事…”

  天際倒懸,眼前滿是風雪。

  蘇明安想把蘇文笙扶起來,可他做不到。

  蘇文笙倒在冰雪里,糊爛得像從血水溝里翻滾過,傷口大多腐化,沒有一處是干凈的。比起蘇明安剛剛見到他那意氣風發的魔法使姿態,差別太大。

  瑩藍色的月光落下,灑在他身周的白雪。

  藍幽幽的雪,環繞著他…綿軟而幽深,就像…

  ——像一潭盈滿月光的湖。

  他躺在藍色的雪中,

  亦像躺在藍色的湖中。

  “啪。”

  下一刻,蘇明安的手掌被蘇文笙拉住,向著蘇文笙的胸膛摸去。

  ——摸向,一顆紅藍交雜、滾燙的、熾熱的心臟。

  在羅瓦莎,食用他人可以恢復體能、增強實力。而食用心臟是最有效的辦法。一些種族瀕死時,會吃掉身邊同族的心臟,活下去。

  蘇明安驟然明白了蘇文笙說的“還有一件事”,指的是什么。

  “蘇文笙…!”蘇明安立刻掙扎起來,手掌卻被蘇文笙牢牢握著。

  指尖觸及溫熱的心臟。

  仿佛,他的手中——是一顆新的“心臟之血”。

  那顆活生生的心臟,在他掌下跳動著,讓他真實地感受到——有一條生命在他指間。

  “砰!”他用肩膀去頂蘇文笙、去撞,想讓蘇文笙松手,可為了維系保溫結界,他不能離開影狀態。

  他咬緊牙,心臟仿佛也被什么東西揪住,傳來尖銳的苦痛。

  蘇文笙…蘇文笙…!!!

  總是這樣…蘇文笙!!!

  蘇文笙垂下頭,年輕的臉上殘留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眷戀。

  他明白自己是個幸運的人,世界早已安全了,不需要他去救。他的人生肉眼可見的一帆風順。讀書,工作,養老,業余時間養養貓…

  可當他選擇回應那股召喚感的那一刻——一切都不一樣了。

  被傳送法陣包裹的那一刻,他自己也預感到了…也許他會有像前輩一樣燃燒的這一天。

  還好,這一天來了。

  還好,他沒有錯過。

  蘇明安移不開目光,與那雙漆黑的瞳眸直直對撞,他竟開始覺得,蘇文笙剛剛說的“愛吃代餐”的部分是寫實的。

  不然——

  ——他為什么感覺自己像是身處冰冷的湖水中,望見了一朵似曾相識的藍玫瑰?

  靜謐的月色下。

  一朵藍玫瑰,透過遼遠的時光,漂浮在雪面上。

  昔日決絕的水中月,如今坦然的天上月。

  “蘇文笙,我還有余力…”蘇明安的呼吸緩慢而沉重。

  蘇文笙咳出一口血,手指漸漸收緊:

  “別騙自己了…你做不出的抉擇,我幫你做。”

  “大橘面包扛不住了,與其把我孤零零留在雪地里,還不如發揮一點余熱。早在來救你的這一刻,我就有了心理準備。”

  “我生活在一切歸于終結的盛世,生活在冒險故事結束后的美滿結局中…我是最幸運的孩子。”

  “比我不幸的‘蘇文笙’太多,他們或許墜入湖中,或許無聲消亡。而我,而我…咳咳咳!”

  “我是那么多蘇文笙中最普通的一個…”

  “…但我從沒輸給誰。”

  “蘇大救世主。”

  “你記住,我想改變舊日之世殘留的黑暗…請你有時間回去看一看…這就是我唯一的請求了,也是我來這羅瓦莎,想要做的事。”

  “聽說馬上就會重置世界,但是,我是偷渡客,又不受世界游戲保護…也許,這已經是我們的最后一面了。”

  “吃掉我,活下去。”

  “走向世界盡頭…走向無法被任何人控制的遠方。”

  “走向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不必后悔,也不必愧疚。相反,我更感到歡欣,甚至感到激動…”

  “因為…”

  “世界可是,”

  “——將故鄉幾十億生命的救世主托付給了我啊!!!”

  那雙漆黑的眼眸,閃過了一絲眷戀。

  倒在雪地里,他握緊蘇明安的手,貼著心臟,直視著月亮,第一次察覺…這輪月亮,和故鄉的月亮真像。

  藍色與黃色的滿月。

  如果真有那么一種可能,這里也是他的故鄉,那他該怎么回去呢…

  是不是,死亡了,再睜開眼,他就回去了…?

  在羅瓦莎的這么多年,他沒有一天不思念故鄉,每當坐在高樓上仰望月色,他都會思念爸爸和媽媽。還沒有好好道別,他就消失了,他們還好嗎?會為他的失蹤而哭泣嗎?

  …他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就這么偷偷摸摸消失了,對不起。

  如果他當時沒有回應那股召喚感,現在的他會在哪里,做些什么?

  會成為了不起的大人嗎?

  會成功撼動那些根深蒂固的黑暗嗎?

  魔法使和議員,孰輕孰重?蘇文笙與“蘇文笙”,又是怎樣重塑了彼此,重疊了彼此?

  還有小離…

  祝福她…成為了很棒的大人吧。

  “啪。”

  掌間傳來什么東西爆裂的聲音。

  這一刻,

  蘇明安的心臟,仿佛也停止了跳動。

  寂靜的雪中,他孤獨地佇立。

  良久,

  他顫抖地將手掌收回,望著滿手鮮紅,放在嘴邊。

  呼吸之間夾雜著濕潤,手指每一寸顫抖,都仿佛撕裂了內心深處的一部分,將痛楚與無助暴露無遺。

  一股暖流驟然攝入了他的體內,逐漸枯竭的法力值,竟驟然開始回升…

  這股溫熱的生命力,透過破碎的紅,匯入了他的喉管與心臟。化作柴薪,化作他最后一小時抵擋風雪的熱源…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吞吃著,他咳嗽起來,血跡順著下巴滑落。

  喉中傳來吞咽的滯澀感,令他艱難地吸著氣。

  “蘇文笙…蘇文笙…!!”

  “你…你真是…”

  他徹底記住他了。

  …但為什么,每一個都那么像呢…!

  隨著暖流,他看到了蘇文笙的記憶。

  月光下,一個黑發青年穿著校服,站在學校禮堂里,拉著小提琴。他衣服平整,系著整潔漂亮的領帶。

  人們坐在臺下,望著演奏的蘇文笙,交頭接耳:

  “…那就是最幸運的蘇文笙啊。”

  “…比起歷史上的其他蘇文笙,他看上去實在平庸。”

  “…演奏得也就一般般吧,不過他好像挺認真的…”

  掌聲。

  一曲終了,人們響起了掌聲。

  此起彼伏的掌聲中,青年微笑著站了起來。盡管他的神情很開心,但聽到人們的失望聲后,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縷疲色。

  忽而,他抬起頭,似乎感知到了什么。

  短暫的猶豫后,他點了點頭。

  一道召喚的光芒,落在他的身上。下一刻,他的身形消失不見。

  后來,作為魔法使在羅瓦莎四處游歷時,青年聽到了一個雌雄莫辨的聲音:

  “——蘇文笙,你當時為什么回應了那股召喚感,來到了羅瓦莎?”

  “我想去厲害的世界,成為一個厲害的人,能夠回來改變故鄉的黑暗,拯救無數個‘小離’。”他說。

  “——如果你成為不了厲害的人呢?”

  “我會努力的。”

  “——可萬一你回不了家呢?”

  “我小時候聽媽媽說過,人無論到了哪里、經歷了什么,只要死亡了,靈魂就會回到家鄉,葬在土中…如果我真的發現,我無論如何也回不來,那么我肯定會選擇一場轟轟烈烈的死亡吧…”

  “——蘇文笙。”

  “嗯?”

  “——提前預祝你,歡迎回家。”

  “哈哈,謝謝你。不管你是祝福我回家,還是祝福我死亡,我都謝謝你。不過,在最后一刻來臨之前,我也會努力活下去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遇到了蘇大救世主,我要好好回報他救下故鄉的恩情…對了,我也要對我自己說一句…”

  “歡迎回家,蘇文笙。”

  “在羅瓦莎的日子太孤單了,不過,一想到最后可以回去,我就高興起來了。”

  “今天的日子,對應舊日之世的節日,似乎是中秋節。雖然羅瓦莎沒有這個節日,但我還記得。”

  “雖然賞月的只有我一個人,但是,真希望你們能聽見啊…”

  “父親,母親,小離,蘇洛洛,大橘…”

  “…中秋快樂。”

  “真想你們啊。”

  “我快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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