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存在一個生物知道宇宙中每個原子的位置和動量,它就可以展現宇宙的過去與未來——這就是‘拉普拉斯妖’。
所謂無所不知的神明,何嘗不是一種由大量數據構成的知曉一切的‘拉普拉斯妖’?
——廢墟世界·他維神明 眾生吟唱頌歌,渺茫宇宙響起回聲。
流光永恒,群星共熠。
亞撒·阿克托凝視著對面。
金色的長發、瀚海般深藍的眼睛,那人一襲紅袍,手杖點地,藍玫瑰搖曳生輝。
“——為什么?”阿克托問道。
這是最終許愿環節。按照事先約定,阿克托負責許下“贖回翟星”的愿望,金發青年則負責許下“世界游戲永久終止”的愿望。誰曾想——當主辦方詢問愿望,金發青年卻回答“我要讓翟星升入高維”。
金發青年未朝他走近,僅是扶正帽檐,回道:“亞撒。你的完美通關并非每次都是最高難度通關,我們的愿望效力不足讓世界游戲永遠終止。即使你的愿望能護住千百年,但未必能護住未來——有些遙遠的存在已經盯上我們的坐標了。所以,我想從高維的角度入手,尋到永恒的保護之法。我會帶著一些人升入高維,當我找到方法后,就能永久地保護我們的文明。”
黎明系統回答蘇明安:“博士當年提出了‘贖回翟星’的愿望,然而,另一位全完美通關者提出了‘讓翟星晉升高維的愿望’。愿望沖突了。”
“愿望生效后。另一人帶著他的一些同伴成功升維,徹底離開了翟星,去探尋他的理想鄉。”
阿克托灰色的瞳孔閃過一絲悵然:“就算我不同意,也已經無法回頭了吧…或許你是對的,但你為什么不提前與我商量?”
金發青年搖頭:“我的這種行為,就是打入高維當間諜。在主辦方的監視下,不能事先溝通。就算是我現在與你的談話,也是單獨的密聊。”
阿克托說:“這件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金發青年點點頭:“是。希望你之后塑造‘你與我不合,所以愿望沖突、分道揚鑣’的類似故事。讓主辦方以為,我的心中只有對高維的向往,并無其他。這樣有利于我打入祂們內部。”
阿克托說:“原來還有其他嗎?我有時候真的以為你心中只有對高維的向往。”
藍色的瞳孔微微動了動,閃過略微的波瀾:
“有的。”
“如果心中只有高維、并無故鄉。那并非自由的冒險家,而是無根的賣球賊。我確實不喜歡這個世界,大多數人丑惡、貪婪、自私,但如果我真的只顧著自己愿望,不管背后的爛攤子,把我惹出來的麻煩都丟給你,那未免也太遜了。冒險家可不是這么當的——且等我與你真正護住了這個文明,那時候我追尋的,才是純凈的、美好的、無所顧忌的自由。”
他伸出手。
阿克托也伸出手。
雙手交握,力道很輕。
“你有把握嗎?”阿克托問。
“嗯。在某一個副本中,我曾聽到過一個遙遠的偉大存在的聲音,我感覺到了強烈的召喚感。等到升維后,我會去找尋祂的蹤跡,獲取高維的力量。到了那時,我會回來,永久護住我們的文明。”金發青年手指攥緊:“…等我。”
“…好。我能護住廢墟世界很久,就算你找不到,我也會竭盡全力保護文明不會滅亡。”阿克托叮囑。
他們的手掌交握片刻,很快松開。明明是信誓旦旦的承諾,松開手掌的那一瞬間,阿克托卻隱隱覺得,自己像松開了一只無法返歸的飛鳥。
飛鳥未必得歸。
那遙遠的偉大存在,究竟是惡是善?金發青年升入高維后,高維者真的會善待他嗎?這一切都是未知數。
金發青年以身入局,試圖找尋永恒救護之法,面臨的是極大概率的死亡。阿克托則留守文明,打造黎明系統,佇立于長久的等待,他面臨的同樣是生死存亡的危機。
他們都很大概率不會有好結果。
亞撒卻笑著說:“等你回來了,一起去旅行吧。”
金發青年拍了拍他的肩:“別說這種話,聽著像死亡預告一樣。最多不超過一百年,我就回來了,相信一百年你肯定能活到,對吧?”
亞撒回答:“當然。你肯定還能見到我,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旅行…”
臨別之際,他們暢想了一會兒未來。一會說到特雷蒂亞家后面的蓮花池,夏天肯定很好看,一會說到霖光那小子,他家那邊有很多壯觀的山巒,到時候要一起去爬山,一會又說到北利瑟爾估計會在旅游中睡著,啟拎著他到處走,那樣旅行肯定很有意思…
最后,金發青年雙手微動,源光勾勒出了一個人型。
“這是…”亞撒說。
“算是仿生體吧。”金發青年說:“這是我使用因果權柄,從我自身分離出的一部分,和我有微妙的聯系。等他死了,他會‘收束’至我身上。假如我在宇宙中迷失了,看到這些記憶,我應該就能清醒過來。”
亞撒點點頭:“所以這個人本質上與你不同?”
金發青年說:“他當然是獨立的。你可不要把他錯認成我了。”
亞撒笑著承諾:“不會的。”
短暫的沉默持續了一小會,遠方傳來悠遠的回響。
他們知道,時間到了。
“那么,我走了啊?”
金發青年往外走,春雪飄蕩在他的眉間。片刻后,他遲疑回頭。阿克托依然立于原地,身后是群星。
深灰色的眼眸顯得悠遠而寧靜,年輕的十九歲救世主慣以端正的站姿,左手貼于衣角,右手輕輕揮著,妥帖而珍重地送別著故人。
這里是登神之階梯、群星歌行之地、無高維注視之所。最后送別的,唯有他的摯友。
紙錢味的風吹起他略顯凌亂的金色發絲,藍色的瞳孔深深倒映著這一幕,像要將故土的一切記在心底,隨后,他又略微偏移視線,將那抹年輕的身影陷于深藍的大海,化作將沉淀于歲月萬載的琥珀,永恒不滅。
…等我回來。
等我回歸這片故土…將永恒的安寧與希望帶給你們。
在此之前,請你好好活著,守下這個我并不熱愛、你卻真心熱愛的文明。
亞撒,霖光,特蕾蒂亞,啟,月,北利瑟爾…我的朋友們。
請你們好好活著,然后,等我歸來。
相信我那個時候回來,被譽為救世主的你們,一定已經獲得幸福光明的人生了吧…
到時候,那片美麗的花野與飛鳥展、那青山綠水與江南小鎮…請一定要帶我同去,我們會在陽光下大笑、在山坡上奔跑…
等我。
請一定等我。
他最后看了一眼揮手告別的青年,轉身,向前。金色的發絲劃過痕跡,紅袍飄揚,鞋跟踏上群星匯集的登神之階——
萬千璀璨的光芒,包攏了他。
他另外帶著一些人,與他一起升維。但他們僅僅是在升維的那一瞬間,就崩潰化為了碎片,唯有他睜著疼痛的眼睛,直視著——
浩瀚的深藍,納入他的眼中。很快,他望見了——漂浮在星海之間的、難以名狀、目光深邃的偉大存在。盡管只是遙遠的注視,卻讓人有著被上層獵食者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本能的恐懼。
那股強烈的吸引力讓他一路向前——直至溶入了那偉大的存在。水乳相融之感契合而生,像是幼體融合著母體,又像是母體親吻著幼兒。
等再度恢復意識時——
金發青年漠然睜眼,感受到自身的無上偉力,他已然和那個偉大存在融為一體。
——是我融合了祂?還是祂吞噬了我?
這個概念在祂腦中閃過一瞬。腦中的思緒太過繁雜。祂能感受到自己強悍無匹的力量,這來源于無數個失敗的“我”——“諾爾·阿金妮”。
——我要回廢墟世界嗎?
這種想法剛剛生出,就被另一種想法覆蓋——我是翟星人,我為什么要回廢墟世界?
但很快,另一種想法冒出——不對,我不是翟星人,我是廢墟世界的諾亞,我要找亞撒…
——不,不對,我是翟星的諾爾,我要找蘇明安和呂樹他們…
時間過去了很久,等祂完全融合了這些想法后——祂終于擁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成為了一條完整的生命,并給自己命名“小阿”(迭影)。
至于金發青年到底還在不在,是否是金發青年成為了最后主導的意識…已經不知曉了。從之前的情況就可以看出,也許金發青年本身就是迭影分離出的一部分,是一種特殊的“諾爾”,如今只是收回了。
祂滿足了自己去廢墟世界的想法,沿著自己身上的因果線,找到了廢墟世界的定位。
越是接近熟悉的地方,紛亂的思緒漸漸歸整,屬于金發青年的記憶占據上風。祂逐漸想起了祂的摯友、“等我回來”的承諾,還有他們約好的旅行。
如今,祂終于可以再見到祂的摯友…即使祂還沒有找到永久保護一個文明的辦法,但至少,他們可以聊聊天,敘敘舊。
“我回來了…”祂反復呢喃。帶著雀躍而期待的心情,向著那個文明靠近——
亞撒,你在做什么呢?
應該和朋友們旅行結束了吧,現在的你,應該在充實地生活著吧。
我回來了…
——然后。
祂看見了人類殺死亞撒·阿克托的場面。
“——發現了!就是這里!”
“——這就是阿克托的棲息地!據說他要開啟什么二維,肯定是想把我們都害死!”
花園別墅,金黃的銀杏下,上百個涌動的身影,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輪椅上的老人。
此時老人的心中在想什么?
大概在想那個遙遠的承諾吧。
為期百年的約定,他竟然只堅守了一年,就要失約了。
金發青年在遙遠的高空看到了這一幕,祂感受到了久違的憤怒,盡管思緒尚顯雜亂,祂卻知道——輪椅上的人,是他的摯友。是熱愛這個文明的人。
憑什么他的摯友要遭受這些?
祂立刻打出一記能量,想殺死那些人類:“住手!”
能量卻失效了,連聲音也沒能傳過去。
祂突然意識到,祂現在是高維,高維不能隨便入侵文明,就算再強大也要經過一段時間的入侵,可祂哪里來得及?
“住手!住手!”
遙遠的彼岸,祂隔著遙遠的距離,瘋狂地大吼,聲音卻無法傳遞。
“——阿克托,你這個騙子,黎明系統絕對是你的陰謀!”人們抬起了槍口:“你是想帶我們進入地獄!”
輪椅上的老人滿目疲憊,他已經沒有力氣站立,只是臉色極靜地,抬起手指,完成了黎明系統最后的操作。
“住手…”星空上的高維者,祂的聲音像是憤怒,又近乎懇求。
…不要這么對他。
他明明是在救你們啊…
人們的手指扣上扳機。
輪椅上的老人緩緩抬起了頭,看向血紅色的天空。
…他在看什么呢。
這個距離,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哪怕星空之上的高維者不斷大喊,也無法傳達一點聲音。
祂只能看著。
僅僅只能看著。
祂試圖尋找那個自己分出的人——“諾亞”,但“諾亞”是獨立的個體,祂只能感知他,卻無法操控他,也沒辦法讓他過來救人。
“住手…”祂不斷嘶吼著:“住手…”
——你們不可以…
“還等什么,趁著霖光那家伙還沒有回來,趕緊殺了他——!”
“開槍——!!”
怒吼聲愈演愈烈,人們的憤怒宛如海嘯,毫無理由便能吞噬他人。
老人卻只是抬著頭,望著天空。
眼神疲憊著,不知道在想著什么。
深灰色的眼底里,好像仍然積淀著細碎的希冀,不知道在等待著什么,渴望著什么。
一片金黃的葉片落在他的手掌,被他握在掌心,摩挲著,像在懷念那時最后的握手。
然后他輕輕閉上眼,用手掌與臉頰,摩挲著這片葉片,仿佛擁吻著柔嫩的生命。
錯誤的,不正確的,可悲的,無序的。
這樣一群人啊——
這樣一群人類啊——
“轟轟轟——!”
——不可以…殺死我的摯友。高維者無望地大喊著。
他們毫不猶豫地開火了。
12月31日,阿克托死于人類自己的炮火。
星空之上的迭影沉默許久,一時間生出了毀滅世界的想法,但很快,這樣的想法被祂壓下。
人類永遠不知悔改,就算讓他們從原始時代重來,這樣的事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