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渴望我能認同你?”蘇明安掩住笑容。
“不。”疊影卻否認:“我的行為不需要任何人認同,我不在意別人的道德指責與仇恨,我也不關心別人對我的評價是好人是壞人。我留下你,只是因為你的時間權柄很不錯,以及,我認為你的未來能走得很遠。”
“你就不怕我超過你,把你的新世界毀掉?”蘇明安說。時間和因果是一個層次的權柄,只要時間夠長,誰強真不好說。更何況蘇明安還擁有死亡回檔,這應該是極高層次的力量。
疊影笑了一下,轉移了話題:
“不說這個了,我帶你到處逛逛吧,理解一個世界的初始形態,對你有好處。”
祂從秋千上蹦了下來,像個小孩子,走到了蘇明安身邊。
二人各自“心懷鬼胎”,彼此提防,此時卻像相處了一段時間的朋友,在這個蒼白的世界里逛著。
偶爾,對視一眼,蘇明安看到了疊影眼里的冷漠。
不可相信高維者的人性。
蘇明安自始至終都記得。
過山車坐了一遍,明明是極快的速度,能讓普通人大聲尖叫,但無論是蘇明安還是疊影都毫無表情,蘇明安仔細地感受這個世界的僵硬。疊影望著車外的山川河流,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擺錘坐了一遍,蘇明安在觀察擺錘上的花紋精致程度,疊影卻在看地面,好像那里有一朵花。
自始至終疊影都面無表情,應該不是出自童趣,而是在檢查什么,也許是世界的合理程度。
最后是摩天輪。
坐上摩天輪后,二人都很沉默,臉上沒有笑。蘇明安將自己看到的所有景象都拍照截圖,保存下來。他沒有開直播,這場景實在和諾爾太像了,在不確定真相的情況下,沒必要讓第二玩家受到人們惡意的質疑。
“這座摩天輪,在我的時間感知流速上,是883年前,我親造的。”疊影開口。
蘇明安研究著遠方的山川,沒搭理祂。
“我在星空上觀測累了,就會回到這里,坐一圈摩天輪。”疊影說:“迄今為止,我的世界還沒來過客人…你是它的第一位客人。”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蘇明安說:“人們叫你疊影,是因為你像一個影子,但我還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我說過了吧,你可以叫我小阿。”
“諾爾·阿金妮?”
“當然不是,我和他沒什么關系。”
“你不覺得你如今展現的一切,都很像他嗎?”
“世上相像的人千千萬。”疊影淡淡道:“難道想建立一個新世界就必須是他?我有必要提醒你,高維者沒必要在意人類。”
“我們才是最適合晉升的存在,蘇明安。人類的未來毫無意義。在這里…”
“我們擁有新世界。”
摩天輪緩緩升至最高點。
蘇明安望見了遠方——高飛的大雁、蒼龍般的山川、涓涓流淌的溪流…如果真的有一群善良的人,踏足這片土地,也許,這個“新世界”真的能擁有很長遠的未來。
但前提是…不能以另一個文明的滅亡作為代價。
“你的答案呢?”疊影問:
“我可以告知你,如果你的掌權者身份繼續提升下去,你也能擁有創造文明的機會。不過,既然你已經擁抱高維,那就更簡單,你遲早會走上和我一樣的…掠奪文明之路。”
“為了我們的文明,不惜一切代價。”
“這就是高維者的眼界。就像人類飼養蜂群。時間到了,就要采蜜。文明之戰正是如此,沒有任何人能道德指責我們。”
“所以,你愿意…成為我身邊的摯友。用你的時間權柄,和我一同創生這個新世界嗎?”
疊影的神情前所未有地柔和,甚至夾雜了期待。也不知道這表情到底是發自內心,還是故意偽裝的謊言。
蘇明安向前傾身。
祂的聲音很小,疊影卻聽得很明白。
蘇明安很小聲地說——
“不能茍同。”
三秒后,疊影臉上的所有柔和消失,堪稱川劇變臉。
祂冷漠地停下了摩天輪的運行,打開車門,飄了出去。
“現在,我回答你之前問過的問題——你問我,我害不害怕你超越我。”疊影望著摩天輪內的蘇明安:“我的回答是,不怕。”
蘇明安眨了眨眼。
疊影說:“如果你能離開的話,你確實能超過我。但這是我的世界,如果我想鎖死你的上限,就沒有這種可能。”
蘇明安“哦”了一聲:“原來最后還是要強制讓我同意,不同意就把我關在這里。你其實一開始可以直說,不用繞這么大彎子,又是坐摩天輪,又是誠摯邀請,總讓我幻視某位代行者。”
疊影飄走了。
蘇明安碰了下車門,果然沒辦法打開。不過信息收集得差不多,可以跑路了。
閉上眼,切換意識。
下一瞬,一具毫無知覺的軀體倒在摩天輪格子里。
“唰!唰!唰!”
蒼藍的天空下。
橋洞下,傳來揮刀的聲音。
一名身著黑袍的白發青年,靜默地揮著刀鋒,長身玉立,猶如一棵沉穩的老樹。
——自從神明獻祭,已經過去十年。
在玩家眼里,像是經歷了一場身臨其境的情感共鳴。系統時間只過去了幾個小時。在呂樹的感知中,他一直在橋洞下揮刀。
“漂亮的大哥哥!你怎么又在揮刀啊?”一個孩子大喊出聲。據說好多年前,這個大哥哥就一直徘徊在附近。
呂樹繼續揮刀,眼神是空的。
“看,那就是天天在橋洞下揮刀的怪人,不知道他在等誰。”一對小情侶嘀咕著走過,悄悄拍了張照片。
呂樹不為所動,只顧著揮刀。
偶爾他會低語一聲,沒有人聽見他在說什么。
結束揮刀練習后,他走向那棵蒼白的巨樹。如今神殿與神廟已經圍繞著圣樹建立而起,茂盛的白色枝條猶如神明的觸須。許多信徒在此跪拜,吟唱著喚醒神明的頌歌。人們相信遲早有一天,神明能在圣樹中醒來。
呂樹靠近圣樹,望見了一個披散著白發的身影。
那是一個身著烈火長裙的少女,她倚靠在圣樹枝頭,戴著面具,一動不動,仿佛睡去一般。手指搭在蒼白的花朵上,枝葉與青草環繞而生。
圣樹不許任何人接觸,以免冒犯神明,這位少女卻在此倚靠了很久,像是與圣樹一同長眠。
少女好像很久以前就在這里睡著了。
呂樹一直很疑惑,這到底是誰,膽敢睡在圣樹下?但他的狀態一直很麻木,沒有細問。今日,他忽然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
靠近幾步,呂樹低聲問:“你是誰?”
少女沒有回答,依然倚靠著圣樹,好像睡得很香。
呂樹說:“如果你再裝睡,我就把你面具拿開了。”
少女沒有回復。
呂樹的手探去,忽然停止了。
他發現…少女好像沒有活人的氣息。
這是一具尸體。
為了確保圣樹的安全,呂樹將少女的面具緩緩揭開,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黑發的末端已然蒼白,五官卻維持在最年輕的狀態。
沉默許久,呂樹將面具輕輕蓋了回去,嘆息。
…他不知道,為什么擁有生命權柄的天使會死去。明明她…可以擁有極為漫長的人生。
難道她生命的最后階段,就是一直倚靠著這棵大樹,直到衰亡?
呂樹望著在風中搖晃的枝條,茂密的枝條漸漸遮蔽了少女的身形,很快又看不到了。
蘇洛洛來到圣樹前。
她的黑發已經夾雜了些許白發,步伐早已顫抖。
她坐在樹下看書,講述著夜鶯的故事:“從前有一只夜鶯,它想要一顆心…”
這個故事,她已經給這棵大樹講了一千多遍了。
蘇洛洛講完故事,將書本合上。她的手指已經露出了慘白的骨骼,藍綠色蔓延了整條手臂:“小云朵,如果你再不回來…我可能也等不到了。”
“連道別都沒好好做,你就走了。我甚至沒能看到你升上星空的那一幕。”
“就算再怎么鍛煉,我也沒辦法突破人類的壽限啊…”
“人們都說,你會從樹里蹦出來,是真的嗎?還是說你已經醒了,此刻正看著我。”
她捧起一條枝條,貼著臉,輕聲說:
“你在我…身邊嗎?小云朵。”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久,才起身離開。清冷的月光將她的影子投映在地面上,萬籟無聲。
蕭影割破了手腕。
望著鮮血流出來,他感受到了快樂,這是他受虐的自毀欲望。只要讓自己千瘡百孔,他就覺得,這仿佛是一場贖罪。
神明已經獻祭了。他再多的付出…也失去了彌補的價值。
他一遍遍地問自己,他為什么沒有在那場災難中死去?還是說…他的前半生,只是一場鮮血淋漓的幻象?
他把太多東西丟了。
連黑鳥雕塑也丟了。
他把自己丟了。
痛苦成了美妙的反饋,每割一刀,他都覺得這是在向某個不知名的方向贖罪。因為他沒有任何贖罪的手段…他只能對自己動手。
這是病態嗎?還是一種癮?
他曾以為執念會在蘇明安死去的那一刻畫上句號,他得到了自由,可誰能想到…
“這樣啊。”
他捧著懷中的平安符,慘笑出聲。這是他在教堂里偷的,據牧師所說,如果平安符沒有碎裂,獲得平安符的人就能得到神明的祝福。
可蕭影在入手的那一瞬間,平安符在他的手中裂開了。
“原來你也認為我無法得到救贖吧…紙莎草天使也讀不下我的罪孽。”
他突然開始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活了下來,應當有許多人期望他的死亡。所以,他開始將各種利器刺入身中。
蘇明安醒來的時候,天空降下了很大的雪。
他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星空之上的時間流速和舊日之世不同。看了眼系統時間,似乎只過去了幾個小時。
原先自己的軀體放在了教堂,似乎被人挪動過,他是從土里醒來的。
腕表阿獨告訴了他最近的情況。
江小珊去當了醫生,現在已經結婚了。蘇洛洛依然在穿越,夢巡游戲正在越來越完善,她居然奇跡般到現在都沒有崩潰。李御璇去當了練兵的老師,閑暇時會彈吉他。玥玥當了一名小提琴手,享受著真實而漫長的人生。至于其他玩家的時間,就像凱烏斯塔一樣快進,沒什么特別的。
只是,有一個黑發碧眸的少女,自他離開后,總是靜靜坐在圣樹下,手持一顆糖果,從白天等到黑夜,等到滿頭黑發化為霜雪。
蘇明安很快明白…時間過去很久了。
他披著黑袍,往城里走。
“我將化為生命硬盤,千年后你開啟我時,你肯定會受到千年來積累的惡意影響。所以你這千年來唯一的任務,就是積累足夠的‘善’,確保那時你不會被惡意沖垮崩潰。只要你在那一刻不崩潰,你就能接過千年來的能量,擊潰疊影。至于積累‘善’的辦法…簡而言之就是…去各個時間線度假,享受幸福人生。”
這是秦將軍最后叮囑蘇明安的話。
其他事情已經全部完成,不需要蘇明安費心。現在他在這個副本唯一要做的——僅僅只是體驗人生,開始度假。
這讓他感到錯愕。
世界游戲第一次對他這么善良,原來他也擁有幸福的可能。
“據說,十五年前,神明大人就是在那個方向升上了天空…”城里的茶館,人們依然對神話故事樂此不疲。蓄著胡子的老人指著天空:
“從那以后,怪異生物退去了,我們才有了如今安穩的生活…”
沒有人在意蘇明安,他走向圣樹。途中經過念誦神話的吟游詩人、捧著鮮花的信徒、嘮著家常的婦人、嬉笑打鬧的小孩…
圣樹下,他望見了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戴著高禮帽的少年,將一碟草莓布丁放在枝頭,嘆息著:“蘇明安,你安心地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