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光在捕捉一只蝴蝶。
他舉著捕蟲網,萬千銀杏葉飛在他的身邊,像一場金色夢境。
陽光透著金黃的葉子灑下,他仰著頭,像要將頭埋進整片春光。
“噠,噠,噠。”
踩著金黃的葉片軟毯,他將手伸過去,蝴蝶很快就飛走了,于是他開始動用捕蟲網,試圖捕捉那只蝴蝶。
“啪!”
一聲脆響,似乎是霖光的力道過重,蝴蝶的一片翅膀被捕蟲網扇了一下,撕裂了。
這時,蝴蝶開口說話了。
可憐的捕蟲人啊。
你想捕捉我,可這樣會撕裂我的翅膀。
你想留下我,可你只會得到一個標本。
放開我吧,放開我吧,給我逃跑時間。
如果你能追上我,我就不再逃跑。
霖光感到很新奇,他沒見過會說話的蝴蝶。
“好啊,你逃吧,我追。”他說。
蝴蝶撲閃著翅膀離開了。
它在空中飛啊,留下一路的血跡。霖光慢悠悠地跟在它后面,拎著那只捕蟲網。
銀杏樹很茂盛,風也溫柔,銀杏葉“唰啦啦”地跳舞。地上的血跡淅淅瀝瀝,融進了金黃的地毯。
霖光就在這半夢半醒中行走著,就像踩著軟綿綿的棉花糖,心中有種微妙的快意。
可憐的捕蟲人啊,你到底為什么要留下我呢?
我的翅膀并不艷麗,形狀顏色并不完美。我比之其他蝴蝶并不出色。為什么你偏偏看上我了呢?
霖光回答——
“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只不怕捕蟲人的蝴蝶。”
“我當然想留下你。”
那就來追吧,那就來追吧。
可憐的捕蟲人啊,那就來追我吧。
霖光加快了腳步。
一時間,他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自己的使命,眼里只剩下了那只跌跌撞撞飛行的蝴蝶,金黃的翅翼疊著一層絢爛的陽光。
他不敢移開視線,蝴蝶與那些飛舞的銀杏葉太像了,還喜歡主動躲到銀杏葉之中。
“但蝴蝶和樹葉怎么可能一樣呢?”他低語著。
一個是有生命的,是陽光下小小的奇跡。一個卻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從枝頭落了下來,很快就會成為淤泥。
快來追吧,快來追吧。
捕蟲人啊,用盡你的全力來追我吧,用你的捕蟲網想辦法捕捉我吧。
飛舞的銀杏葉中,蝴蝶穿梭在老樹之間,飛行于如同百丈高樓般的蒼天大樹之上,它的翅膀開合,反射著陽光——是那樣自由、燦爛。好像全天下的美好都聚集在那道蝶影上。
霖光一路緊隨,蝴蝶漸漸被他壓縮了逃跑空間,流下的血跡越來越多。
可憐的捕蟲人啊…
“蝴蝶,你說什么?”霖光聽到聲音。
你殺了那么多只蝴蝶,剝離它們的生命,壓碎它們的肉體。你高高在上,把蝴蝶當成你的奴隸,你怎么可能得到蝴蝶的贊譽?
“我是捕蟲人,要什么贊譽?”霖光說:“這個世界上丑陋而愚笨的蝴蝶太多了,世界不需要它們。”
愚笨的捕蟲人啊,這就是你的可憐所在。
假如上帝只給每個時代分配了30個偉人,每個時代的偉人會產生固定數量的先進技術與思想,才能使文明進行下去。假使你將除了偉人之外的愚笨之人全部抹除,人類的歷史進程驟然加快,你認為,你是延展了人類的歷史,還是縮短了人類的歷史?
人類的歷史學,難道不是一種生態平衡嗎?一定數量的偉人,一定數量的普通人,一定數量的罪人,才能組成一個時代公式。
偉人負責拉快時代的腳步。罪人則負責拖慢時代的腳步,防止人類加速滅亡。如此一來,一個文明才能源遠流長。
你又以何等角度,審判‘偉人’與‘蠢人’的平衡比例?
霖光盯著前方逃跑的蝴蝶。
它的話語愈發刺入他的心臟,好像一柄剜著他思想的刀。
“我…”他輕聲說。
沒有蝴蝶會愛你,你也無法得到愛。蝴蝶說:
你親手制出的那么多蝴蝶標本,注定了你的罪惡,你這輩子都無法得到愛。
“我制作標本,是為了蝴蝶本身。”霖光說:“我只是在等他對我開槍。”
是嗎?
那只蝴蝶發出嘲笑聲:
是這樣嗎?
霖光被一只蝴蝶嘲諷了,他感到憤怒。
手中愈發捏緊了捕蟲網,他盯準蝴蝶的位置,用力一揮,捕蟲網帶著勁風撲了過去。
捕蟲人啊——捕蟲人啊——!
如果你的本意是好的,你又為何造下如此多的殺孽?
如果你一直保持沉默,你又怎么可能得到他人的理解?
你親手犯的惡孽如何抵還!你親手殺死的生靈如何復生!你的罪惡無法洗白——
“夠了。”霖光怒吼:“我抓到你了!”
他的力度似乎過勐了,捕蟲網發出“呼呼”的破空聲。
“嘩啦嘩啦——”銀杏樹...
”銀杏樹葉隨著他的動作飄飛了起來。那只蝴蝶被逼到死角,卻仍然要掙扎,它的雙翼勐烈扇動著,明明那么弱小,偏偏要抗爭到最后一刻。
于是它的蝶翼碎了。
血紅的飛點濺在霖光側臉,他看見捕蟲網下的蝴蝶,看著它的血越流越多,他露出了笑容。
蝴蝶墜落了下去。
“呼呼呼——”
好像有輕微的痛感從霖光臉側擦過,像是玻璃破裂的聲音,但他無暇在意,他跟隨著蝴蝶一同跳了下去。
他伸出手,試圖捉住那只蝴蝶,但它墜落的速度太快了,轉眼間他的視野就只剩下一個金色的小點。
可悲的捕蟲人啊,你真的要做的這一步嗎?
倘若你不接住我,我就真的要碎了。
“慢點——慢點!
”霖光大喊,但蝴蝶比他先墜落了數秒,他跟不上。
他落在了深淵底部,看見了那只支離破碎的蝴蝶,它被摔碎了。他只能走到它面前,用手里的捕蟲網兜住了它。
靜寂無聲中,霖光眼前的朦朧似乎澹去了一些。他察覺到不對,剛想弄明白情況,卻聽到熟悉的聲音——
“你做的很好,霖光。我果然沒有看錯你。”
霖光眼神朦朧地轉過頭,視野像是被擊碎了的玻璃,驟然露出現實的圖景——
一名身著白大褂、撐著傘的身影,從城邦的雨幕中走來。那人深灰的眼眸注視著他,嘴角帶著笑意,白大褂上有一枚清晰的鞋印。
霖光怔然低頭,朝自己肩頭看去——哪有什么銀杏葉,不過是漫天的寒雨。
由猩紅軟管組成的“捕蟲網”下,有一個身影被壓在層層疊疊的軟管下面,這個人的黑發黏膩地貼在地面的水泊中,手臂呈現不自然的扭曲角度,血灑了一地。
“你的眼神有些迷茫?”神明撐著傘靠近:“難道你陷入了幻覺?這期間你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難道你夢見自己在捕捉一只蝴蝶?”
神明壓低語聲,笑道:
“其實是蘇明安在被你一路追殺,你對他真殘忍啊,竟然一路硬生生用軟管去撕他,就像在撕一只蝴蝶的翅膀。你甚至把他從大廈邊緣趕了下去,看著他從一百多樓墜落,原來你的精神早就崩潰了?”
“冬,冬,冬冬冬冬——”
霖光聽到自己清晰的心跳聲。他看著軟管之下支離破碎的蘇明安,喉中發出不明意義的嗚咽。
他蹲下,扒開那些軟管,試圖救援軟管中的蘇明安。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快要喘不過氣。
“霖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神明說。
“沒有。”霖光說。
“剛才的幻覺中,你好像說出了一些我不太了解的信息。”神明說。
“我…沒有。”霖光堅決否認。
但他很快察覺到,一只手落在了他的頭上。接下來是神明的聲音:
“到這里為止了。”
“既然你已經把蘇明安處理了,我的計劃就不再需要你了。雖然我是一個信守承諾的人,但是考慮到你的不穩定性,還是殺了你吧。”
“再見…不,永別了,霖光。”
蘇明安睜開了眼。
他依然靠在窗邊,這是最高一層的大廳,周圍依然是姹紫嫣紅的中老年春天屏幕。
…奇怪。他為什么會在這里?
十分鐘前,霖光突然像瘋了一樣要抓住他,他和霖光在大廳周旋了片刻,最后無路可逃,只能從大廈的最高層132樓一躍而下,導致重傷。
他明明掉到地面去了,為什么突然回到最高層了?
他明明受了重傷,為什么身上又恢復如初了?
“蘇明安。”突然,他聽到有人叫他。
仿佛看著海岸上飄著的火星,蘇明安的視野仍然朦朧不清。蘇明安抬頭,撞上了一對…碧綠得,像翡翠一樣的眼睛。
大廳里,站著一個白發漢服青年。
“呂樹?”蘇明安遲疑道。
“是我。”呂樹說:“給你。”
呂樹伸手,漢服繡著的松鶴與竹葉微動。他捧著一碗清茶,熱氣仿佛驅散了一整片寒夜。
蘇明安猶豫了片刻,接過茶碗,或許是他的手太冷了,手指一抖,茶碗就摔在了地上。
呂樹立刻道:“我重新去泡。”
“別泡了。”
呂樹疑惑道:“你不喜歡嗎?我給你的幫助好像只有這個了。”
蘇明安注視著呂樹,仔細地觀察周圍的視野,包括亮度、光度、景色的細致度。他已經被騙了太多次了,心中早已有了警惕,他質問道:“你是霖光?”
呂樹搖頭:“我不是。”
蘇明安眉頭一皺,又問道:“那你是北利瑟爾?”
呂樹搖頭:“他已經碎了,我怎么可能是他。”
蘇明安又考慮道:“難道神明自己也是白毛?你是神明?”他仔細回想第九世界是否有其他白毛,能夠讓他認錯。
呂樹停下了泡茶的動作,怔然道:“我就這么好?好到讓你要反復確認是不是我,好到要你這么珍惜我?難道我回來了,你會這么不敢相信?”
蘇明安點頭道:“你是我的同伴,我當然希望你回來,不會希望你死在了第九世界…等等,我明白了。”
他低聲說,像是抓住了答桉:“你一定是幻覺。”
望著呂樹錯愕的神情,蘇明安抬頭,冷道:“你一定是幻覺,是神明的陷阱。我不會再相信了!別想再騙我。”
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呂樹的手,手指握緊,發出“卡卡”響聲。
“怎樣才能破解這個幻覺?”蘇明安扯了扯,發現呂樹還在眼前。他環顧四周,試圖找到不一樣的地方。
這一定是幻覺,不可能是現實。
“穆隊!穆隊!”蘇明安四處大喊。空蕩蕩的大廳里,只有呂樹怔然看著他。
呂樹的童孔中醞釀著哀戚,他沉默地注視著蘇明安,像看著一個久病纏身的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