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顧大廳,所有人都已經倒在了地上,如同引頸就戮的囚徒。
山田町一、維奧來特、夕等意志堅強的人還保持清醒,但大多數人已經沉沉睡去。
“蘇…明安。”
山田町一伸出手,抓住蘇明安的褲角,低聲說:“快逃…”
逃跑吧。
逃得越遠越好。
已經沒有用了。哪怕蘇明安再強大,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抗衡一整個文明。更何況有那么多機械軍虎視眈眈。
“逃…”
山田町一又重復了一聲,他說不出更多的字句,眼中滿是痛苦的情緒。
這一刻,他終于體會到了情緒共鳴是什么感覺,億萬負面的情緒如同海水倒灌,充滿了他的顱腔與胸膛,腦中除了自毀的沖動,幾乎無法考慮任何事。
…原來蘇明安一直體驗的,是這么痛苦的感受?
…為什么他們甚至感覺不到蘇明安平時很痛苦?
“咣當。”
維奧來特手指一顫,一枚藍色水晶從她的袖口中悄悄掉了出來,滾在蘇明安旁邊——這是一件隨機傳送道具,能幫助蘇明安迅速逃離這里。
如今局面,逃跑是最好的辦法,只要蘇明安還活著,也許他們還有希望…
但希望已經十分渺茫。
一個失去所有同伴,獨自逃出城邦的領頭者——他還能做什么?
神明的一步步計劃,夾雜著各種埋伏與連環套。人們原本以為那只他維怪物就是最終手段,卻沒想到那只是一個煙霧彈,最后的“集體情感共鳴”殺招令他們始料未及。
如今所有的反抗者倒在了地上,神明也只剩下了一具殘疾的軀體。這場兩個文明之間的戰爭歷時已久,終于走到了最后時刻,雙方俱是慘烈。
“噠,噠,噠。”
蘇明安盯著高臺上的神明,一步一步靠近。
他已經不在意自己耳邊的那些嘈雜的低語,也不在意自己臉上生理性的熱淚,他每一秒都在提醒自己,要清醒。
他是唯一還能站著的人。
他是唯一還能和“穆隊”聯系的人。盡管“穆隊”的真實身份也不知曉,但如果能有破局點,只能是“穆隊”。
他不能倒下,不能屈服于阿克托與北利瑟爾的共鳴情緒。即使他已經快崩潰了…
他拖著沉沉的軟管,像是扛著一座沉重的大山,腳步重重凹陷在了水洼之間。
這場戰爭實在是太困難了。
科技實力、群眾凝聚度、生存資源總量…這些敵我差距都猶如天塹,人類沒有任何反制手段。
人們連他維的本質是什么,他維的入侵渠道在哪里都找不到,過大的科技壓制讓他們只能逃。
三維,二維,一維。安全程度依次遞加。之前蘇明安去過一趟三維,那里早已滿是黑蒙蒙的霧氣,根本無人保持理智。如今二維都開始出現人員被大范圍入侵的情況。哪怕是最為安全的一維,都已經陷入永夜。
被他維這樣的強大文明盯上,廢墟世界是注定滅亡的結局。阿克托憑借人類巔峰的智慧與能力,以一己之力拖著所有人類,強行延續了102年的人類文明,已經是極致。
沒有辦法了。
到極限了。
“——蘇明安,你知道為什么你進入中控室,選擇停下所有機械軍后,只成功停下了一半的機械軍嗎?”
高臺之上,傳來神明的聲音。
他的聲音像是裹挾了千萬人的情緒,一寸寸刺入大腦,具有攝人心魄的誘惑力。
從語氣中就能聽出來,神明很高興。他經歷了很久,才成功將廢墟世界的局面引導至今。
就像是…成功完成了一百次輪回,將鑰匙推到100的茜茜一樣。
“…因為他們已經不算機械軍,而是你的同伴,是你擁有自主意識的同伴,不受程序控制了,對嗎?”蘇明安盡可能地冷靜思考:“你把你那個世界的一部分人類,轉移到了這個世界來。”
他早就感到奇怪,為什么當初進入中控室時,有一半機械軍無法進入休眠狀態。
原來早在那個時候就有提示。
神明微笑,默認了他的話。
大廳周圍,“卡察”作響的機械軍,看向這片躺滿人類的大廳。他們的眼神分外靈動,不再呆板。
“這是個不錯的世界。”他們看見大局已定,開口道:“很快,我們就可以在這個新世界里生活了嗎?”
“神明大人是我們的救世主,他是我們的英雄。等我們全員進入了這個世界,我一定會為您塑造神像。”
“我的孩子很久都沒看見花了,如果這里能有花朵…那真好啊。”
他們用極盡榮譽之詞夸獎神明。一位體格較大的機械人走了幾步,一對紅眼珠子掃視著蘇明安。
片刻后,機械人語氣高傲地說:
“你就是廢墟世界的最高領導者?如你所見,你們世界輸了,現在沒有人能阻攔神明,等待你們的只有滅絕一途。但神明大人剛剛說了,他看好你,如果你能臣服于他,或許我們在集體進入這個文明時會單獨放過你,讓你充當他的玩具。”
蘇明安轉頭,看向神明,神明依舊溫和地看著他。
“神明,我在你眼中的定位就是‘玩具’?”蘇明安說。
“原先是。我太孤獨了…遇到你,就像遇到合心意的玩具。我不想你死,我喜歡你崩潰的樣子。”神明說:“但你這幾十年來的一切,改變了我的想法,你的智慧與努力值得尊重…如果你生在我的文明,也許你會同我一樣站上巔峰,而不是和廢墟世界這個落后的文明一同陪葬。我尊重你,現在,你可以站到我的身邊。”
“所以,你一開始果然是…”蘇明安想起了最開...
了最開始的時候。
早在黎明之戰時期,蘇明安就知曉,這個耳邊一直無償幫助自己的聲音必定不懷好意。果然,最后神明成為了他最大的敵人。
哪怕是那些完美的戰略指導,也不過是神明的特意引導,并不是真的想幫助他百戰百勝。
“如果被人背叛,那是常有之事;如果被敵視,也很正常;如果被喜愛,便當作額外的禮物接受。不學會奢求,就不會承受過大的苦痛。不珍惜一種寶物,當失去它時就不會太難過。”
這時,神明竟然說出了他的心聲:“所以,‘我們’早就知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幫助與愛。”
蘇明安聽了,笑了一聲,像是在肯定著什么。
“是沒有。我從來沒有相信你會無償幫助我。”
他邁步,一步步地走向高臺,身后拉著長長的軟管,仿佛斷裂的鮮紅翅膀,情緒的共感在他的腦海中瘋狂翻涌。
他的腳步掠過一個個倒伏在地上的人,他們痛苦地睜著眼睛,視線仍然追隨著他的背影。
“不…要…去。”
夕被水嗆到,咳嗽了一聲,仍然艱難地發出蚊訥般的聲音。
暴雨透著碎裂的窗玻璃涌入,地面盈了一層水積,人們的身上,俱是血與水交織,淺澹的紅色輕觸蘇明安的鞋底。
“不…要…去。”
澈伸手,火焰般的童孔直直地盯著蘇明安。
他不相信蘇明安真的會在這種時候倒戈投向神明,這更像蘇明安在蓄力準備拼死一擊。
每次在這種關鍵時刻,都沒有人能夠站在蘇明安身邊。
無論是最開始在戰團酒館的初遇,還是黎明系統的血色逮捕令、霖光的直播威脅、烽火聚集地的退讓、黎明之戰孤身一人進入神之城、所有人都希望他跳下世界邊緣…都是這樣。
那些狂熱地愛著他的,能替他抗下那些困難的人,都已經死了。有的像火一樣在他眼前燃燒殆盡,有的替他跳下了深淵,他們的最后道別都是那樣熾烈。
澈總是想竭力靠近這位城主,告訴他,戰團中不是每個人都恨他,邊緣區的人也有好人。
但現在連戰團都沒了…
連世界也要沒了…
諾爾倒在地上,他的童孔中閃過思索,手指仍然死死勾著絲線。
他沒有出聲阻攔蘇明安,而是默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看著蘇明安走近神明。
“噠,噠,噠。”
皮靴及地,踩碎水中紅紫色的倒影。蘇明安一步一步靠近高臺,玉白的階梯呈現在他眼前,臺上坐著輪椅的神明籠罩著一層瑩潤的光澤,讓人聯想到春日明媚的陽光,好像臺上就是溫暖安全的天堂——
“蘇明安。”神明低頭說:“你聽說過‘拉普拉斯妖’的概念嗎?”
“嗯?”蘇明安很輕地應了一聲。
“假設存在一個假想生物,這個生物可以知道宇宙中每個原子的位置和動量,它就可以展現宇宙的過去和未來——這就是“拉普拉斯妖”。”神明的語聲中竟然夾雜著些許悲愴:
“也就是說,只要數據足夠,并且還有強大的計算能力,那么我們就可以推測出這個宇宙中的一切。這也是‘測量之城’的理念——令統合了無限信息的‘黎明系統’,成為這只‘拉普拉斯妖'。”
“神學認為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神創造,卻無法解釋‘神’到底是什么。如果統合神學與科學,我們是否可以認為——所謂無所不知的神明,是一種由大量數據與計算聚集而成,才得以知曉一切的‘拉普拉斯妖’?”
“世界上的某物或某事都存在一個‘因’。不同的因果互相牽連。假使我們擁有了充足的信息量,適當地摘去了某個因,就能使現實朝自己期望的方向發展——那么我們就能做到全知全能。”
“…就像你對我做的。”蘇明安開口。
“是。就像我對你做的,用言語規勸你規避因果,引導你到如今的結局。”神明說:
“你想說什么?”蘇明安說。
“如果我說——我們的命運,其實都已經被安排好了。無論是接受、反抗還是中立,都是為了將所有人引入這一刻的陷阱。有一只‘拉普拉斯妖’已經計算完畢了我們最可能發生的結局。無論是烽火軍的崛起,神之城的潰敗,他維的進一步入侵,還是之后的一切進展…而最后——你會在這里失敗,我將接管廢墟世界——我說這一切都是被一只‘拉普拉斯妖’安排好的,你相信嗎?”神明問他。
蘇明安走至臺階下。
他高昂著頭,想起神明在剛與他見面時,問他的話。
你認為自由意志是什么呢?
而這個問題,他如今依然有答桉。
自由意志就是不后悔的愛與死。
“我不相信。”蘇明安說。
神明微笑了下。
“這樣嗎?”
神明說:
“所以,你想知道我為什么自稱‘神明’嗎?我本來并不是這個名字。”
蘇明安抬頭,望著他。
這一刻,神明低垂眼瞼,他的眼中,仿佛有潮水掠過,匯聚無數被時間淹沒的文明。
一時間,那深灰的童孔中,像極了阿克托具有的一切感情。
溫和地,決絕地,永恒地,深愛著。
“為什么?”蘇明安問。
神明低笑一聲。
“因為我想成為如同神明一般的‘拉普拉斯妖’。”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一股悲愴:
“我想成為神明。”
“我想拯救我瀕臨毀滅的文明。”
“我想帶他們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