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大哥?大哥你醒醒啊大哥,大哥你不要再睡了啊”
一片混沌之中,他聽見有人聒噪的呼喊。
胸前似壓了千斤鐵秤,連呼吸都有些順暢不過來。
他想抬手,動身,身體卻像和大腦徹底切斷了聯系,烏云般厚重的黑暗壓在他的眼前,眼皮子恍若有金石之重。
他想張嘴,吸氣,氣流猛地灌入他的肺部,從喉嚨中刮過時,似乎還帶著零碎的絮狀觸感。
“咳咳咳…”
他生生被自己咳醒。
對身體的控制權一點一點恢復,從帶著濕氣的眼眶里投出視線時,他看見一片刺眼的,熾白的燈光。
旁邊,青年站在床旁,臉上滿是憂慮。
青年伸出雙手,將他胸前的一抹白團挪走。
“大哥,這白貓不知道從哪里跑來的…好肥好重啊,我挪走它,它又能自個兒跳上來…”莫言像抱石塊一樣將那貓扔到地板上,發出重物落地的沉悶聲響。而后那白影又迅速跳了上來,被蘇明安一只手像打網球一樣將其直接拍擊了出去。
“嘭!”
白團子重重砸在墻面上,墻粉脫落,簌簌作響。
蘇明安坐起身,左上角的橙色數值,明確的一個50。
好低。
怪不得,他感覺看東西都不太正常了。
他抬起眼皮,看向系統時間,此時是下午五點三十。
…睡得時間好長。
“發生了什么事?”他問。
“就上午吧…大哥你被那怪人看了一眼就暈過去了,不過他居然沒有電擊你,而是讓一個女孩子送你回來…我們之后又背誦了白沙天堂發展史,然后還被逼迫著吃了午飯,大哥你就一直躺到現在了。”莫言說:“現在是自由活動時間,其他玩家都在搜尋線索,我就來看看大哥你醒了沒。”
“女孩子。”蘇明安準確找到了莫言話語中的關鍵點:“是玩家?”
“應該不是玩家?”莫言想了想說:“她是二十九號,不知道是玩家還是np,但看起來不像玩家,她太淡定了。”
“你知道她的名字嗎?”
莫言想了想,從回憶里掏出一個名字:
“怪人喊她冬雪。”
…冬雪。
蘇明安愣了愣,而后聽見了系統提示。
獲得關鍵線索·冬雪 (冬雪):“我遇上了,還活著的她。”
“無論什么時候,她都那么年輕。”
“像我曾經那樣。”
蘇明安看著這行線索,突然感覺有些恍惚。
面前的文字似乎扭曲到了一起,像交織在了破碎的漩渦中。
他盯著這行開始在眼前轉圈圈的字,伸出手去摸。
五指彎曲,成抓握之勢,他伸著手,試圖將這行線索握在手里,好像這樣就可以將其完全破解一般。
“大哥?”
莫言的話語打斷了他的動作。
他倏地收回手,看著莫言。
…莫言應該早就發現到了他的不對勁。
無論是編過的一號數字,還是極為明顯的亞爾曼之劍、白貓,這些種種跡象加在一起,他不信莫言看不出他的可疑。
他的技能和一模一樣,就連那只白貓也在直播間里出現過。
或許莫言心中有了猜測,知道他不是什么普通的榜前玩家,但之前的一切表現,都讓莫言無法接受這個過于親近,過于沒有架子的“”。
所以,莫言寧愿選擇相信,他依然是個極像的oser。
那么,要不要直接殺了莫言呢?
蘇明安也不太明白他的思維怎么會跳轉得如此之快。
就像是上一秒還在想線索,下一秒就突然要動手殺人一般。
他只覺得這個似乎看穿了他身份,又似乎沒看穿的玩家是個不穩定因素,殺了的話,或許會有點意義…
殺人,現在對他而言非常簡單。尤其是在自身的力量完全凌駕于其他人之上,又沒有法律和道德限制的世界里。
突然伸出帶著泯滅的手,或是突然拔劍,突然灌注全部法力值發動空間震動…任何一種方法,都能讓他輕而易舉地殺死眼前的人,不費半點力氣。
他甚至可以直接在白天出手,派出分身,去追殺其他的所有人,哪怕是二對十八,只要對方沒有什么特別bug的技能,他也感覺不到什么壓力。
甚至,就算死了,他也能回檔,而后,下一次,排除了所有意外因素,再將所有人全部殺死,排除一切不安定的因素…
他伸出手,看向自己的手指。
手指之上,黑光閃爍,像跳動著的火。
“大哥,大哥?”
旁邊的莫言忍不住出聲,聲里帶著點驚慌。他覺得這個剛剛醒過來的大哥,眼神突然有點不正常。
…那是與之前完全不同的眼神。
冷淡,空洞,像是在平視一切,里面沒有了半點柔和。
在對上大哥的視線時,他似乎感覺有一只大手瞬間握住了他的心臟,身周的危機感越發強烈,像遇上洪水猛獸,像動物遇到天敵。
…那是稍不留意,就會被瞬間殺死的危機感。
莫言從未想過,親切的大哥,會對他露出這樣的眼神。
“大哥,你是不是精神出了點問題?大哥,大哥你正常點啊!來大哥,來學我深呼吸,呼吸…呼吸…”
莫言略微后退了幾步,用出了他在被卷入游戲前學的放松小妙招。
他看見大哥緩緩閉上了眼睛。
三秒之后,大哥又睜開了眼睛。
而后,他便感覺,那股隨時可能將他吞噬殆盡的危機感,在一點點消退。
“大哥。”莫言擦了擦冷汗:“大哥,你沒事了吧…”
蘇明安沉默片刻,眨了眨眼睛:“沒事。”
他從床上下來,站起身:“接下來的幾天,你離我遠點。”
“大哥,大哥你不能拋棄我啊,如果接下來我遇上什么危險的話…”
蘇明安看了他一眼,而后收回了目光。
“我更危險。”他說。
莫言也陷入了沉默。
經歷了剛才的事情,他也不敢保證他親愛的大哥,會不會在哪一天,突然就對他出手。
這個副本里,玩家的精神狀態似乎十分不穩定,保不齊上一刻還在討論線索的隊友,下一刻就會陷入瘋狂。
莫言看見大哥站在床邊,低著頭,不說話。
藍白的病號服套在他的身上,蒼白皮膚上長長的傷疤格外猙獰刺眼。
“大哥你多睡會覺吧。”莫言開口:“雖然不知道那個怪人對大哥做了什么,但大哥在那之后,好像就不太正常了…聽說睡覺是讓精神恢復的最好辦法,大哥在晚上的時候,一定要保證睡眠。”
“如果是游戲里,做一個花環套在頭上,說不定對于恢復精神狀態也會有效…”
莫言聽見大哥在喃喃自語。
他愣了片刻,而后不由得笑了出來:“大哥你真會逗樂,這個時候還能開玩笑…”
他笑著笑著,突然對上了蘇明安死水一般的眼睛。
像被那其中的黑驟然拉入,在看見對方的眼睛時,莫言感到了一陣心悸。
漆黑的絲線緩緩闖入他的視野。
扭動著的,驟然放大的暗角,在壓縮他的視野范圍。
莫言凝在原地,呼吸漸淺。
冰冷的氣流從氣管橫沖直撞,灌入肺部,腸胃似有吞金沉腹之感,小腿發軟,像有什么東西在拖著他下墜。
他感覺自己像是被釘死的木樁,而那望過來的,平淡的視線,就像是一柄鐵錘,一下下,一點點,在將他不斷地錘進地板里去。
…大哥好像不在開玩笑。
莫言的眼珠子凝在了眼眶之中,他試圖移開視線,卻無法將眼珠子挪動半點,眼白像是被擠壓凝聚的空氣,留不出半點活動的空間。
而下一刻,蘇明安轉過了頭。
匯聚的視線交錯而開。
像是揪住心臟的大手驟然松開,莫言后退半步,差點一步沒站穩。
他扶著墻壁,大口大口地喘氣,全身篩子般顫抖,眼中猶帶驚慌。
視野左上角,橙光熔巖般沸騰,像將近噴發的活火山。
冷汗順著莫言的面頰滑落,他喘著氣,手指無意識地彎曲。
…僅僅是一個對視。
簡單的,和同為玩家的大哥的一個對視。
他的san值,瞬間降低了五點。
他的腳步一點一點外移,地板吱呀作響。
他的手刮擦著墻面,潔白墻粉簌簌脫落。
而后,他的腳步,終于停在了門口。
“…大哥,那我先走了。”莫言有些艱難地開口。
“走吧。”蘇明安頭也不抬。
吱呀作響的地板聲仍在繼續,隨著“嘭”地一聲木門關閉聲,走廊上的腳步聲在漸漸遠去。
蘇明安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試圖穩定住自己不斷搖晃的視野。
他伸出手,拉開線索欄。
里面上首一位,27號·學員檔案·洛克爾的字樣清晰可見。
他將界面展開,一行行文字跳動而出。
27號學員·洛克爾 罪名貧寒。
作為“醫生”,他需要判定學員的好壞,這將影響他夜間的行動。
這個洛克爾,應該就是玩家之一,他將獲得這個人在翟星上的真實檔案。
他穩了穩神,繼續看下去。
格蘭國的洛克爾,真實年齡四十八歲,家境貧寒,有過犯罪經歷,出獄后流落街頭,淪為中央公園的流浪漢。
以撿拾垃圾和乞討為生,在成功獲取了一位富家女性的善心后,他得到了自己的住所。
住所是廢棄的小車間,環境極差,沒有水電。
富家女性很快離開那座城市,洛克爾依然找不到工作,在被保安趕走后,他再度恢復流浪。
洛克爾一直獨來獨往,身上滿是不洗澡而帶來的臭味,沒有人靠近他,沒有人掛念他,沒有人資助他。
他裹著撿來的羽絨被,饑寒交迫間,睡在了橋洞里。
橋洞里很安靜,沒有別的流浪漢和他搶住所,也沒有保安的棍棒會干擾他的睡眠。
他睡得很香。
搖搖晃晃的卡車穿過這片橋洞,卡車的前燈很亮,亮得晃眼。
洛克爾有過一段經歷。
洛克爾曾在睡夢中被高亮手電筒直射過,睜開眼時短暫失明。他不希望再次遇到這樣的事情。
“這是什么啊,太亮了。”
他不情愿地裹著羽絨被,呢喃著,閉著眼,翻了個身,不想被人干擾睡眠。
卡車的輪胎碾過他的身體,他從睡夢中驚醒。
鮮血如煙花般炸開,陷入他身邊的的泥土。
暖和的羽絨被,此時也沉入泥里。
他睜著眼,看著近乎要讓他失明的大燈,像看著白日里的陽光。
陽光很亮,也很暖。
大燈很亮,卻只讓他感覺到寒。
他的意識在脫離,疼痛像洶涌的海浪。
“他很貧窮,也犯過罪,他是個流浪漢。”
“而他人生中最大的罪惡,正是這份貧窮。”
“他在貧窮中出生,也在貧窮中死去。”
洛克爾將要閉上眼。
世界游戲卻在此時開始。
瀕死的洛克爾,幾乎成了一灘泥的洛克爾,在這一刻,被修復了全部軀體。
那漂浮在天空之中,億萬人群之上,滾燙巖漿一般的兔子,此時正在改變他的命運。
它說:“恭喜你們。”
洛克爾將手置于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他說:“恭喜我。”
他抬起頭,天光正亮。
熾烈的,如同火焰一般的太陽,正向這座城市播撒陽光。
“他很貧窮,也犯過罪,他是個流浪漢。”
“他在瀕死時睜開眼,看見了另一個世界饋贈予他的光輝。”
“他要在游戲結束前獲得死里逃生的機會,他絕對不要被那輛卡車奪走生命。”
“他不要成為卑微的流浪漢,他要獲得自己的尊嚴。”
“這樣的人,這樣的洛克爾…”
字樣在眼前停留了一刻,而后,血紅的語句,一句一句顯現出來。
“醫生啊,我親愛的醫生。”
“你認為,在白沙天堂,這樣的孩子。”
“是被判定為,可以被拯救的存在?”
“還是…無法被治療,注定要成為廢棄物的社會垃圾?”
“這個孩子所擁有的,究竟是不能被原諒的罪惡。”
“…還是塑造了這樣一個人,所無法被掩埋的過去呢?”
“醫生啊,我親愛的醫生。”
“能治愈一個人靈魂,也能處決罪孽者的,公平、仁善,救死扶傷的白沙醫生。”
那字跡越發鮮紅,一點點蹦跳而出。
像流淌著的血。
“請在今夜,做出你的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