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區,最外層結界外,海妖遮天蔽日,空氣被染成了帶著黑點的淺灰色。
城墻之下,傷者躺在白布上,治愈的光輝在他們身上閃爍,哀嚎聲響遍這片布滿傷痛的土地。
金發,金甲,手捧藍色水罐的光明騎士,配著一柄斷裂的騎士劍,緩緩走入了這片血紅的雪中夕陽里。
他動作極其小心地捧著懷里的罐子,像對待著一件易碎的瑰寶。
在登上城墻的階梯時,他的步子開始極慢,但卻隨著臺階的升高,速度越來越快,像是漸漸將一切甩在身后。
粘稠的夕陽一點點沾上他精致的鎧甲,泛著一層雪亮的白光,他抱著懷里的藍色罐子,小心翼翼地,將那條項鏈掛在了手里的瓶子之上。
海風獵獵,他身后鮮紅的披風上下翩飛,像一片流動的火。
半小時前 “這是什么?奈落。”蘇明安問。
“這是,謝路德的妹妹。”奈落遞出了手里的罐子:“她在南區的避難中,沒有來得及逃出來…她被同化成了海妖。”
或許是因為也有著光明元素的天賦,謝長英并未像其他海妖那般失去神智。
在變成海妖后,她的記憶一點點復蘇,她的情感一點點涌來。她的身形,如同其他變異海妖一般漸漸凝實,漸漸與人類無異。
她逐漸想起,在那座搖搖欲墜的島嶼上,還有一個愛她的哥哥。
她偽裝成了人類,在結界開啟時的混亂中涌入人流,躲入了罐子之中,被路過的奈落撿到。
“為了保持神智,她已經損耗了太多能量,無法維持形體,只能躲入罐子之中。”奈落將罐子遞給全身都在顫抖的謝路德:“臨死之前,她想見她的哥哥…也就是你一面。”
謝路德接過罐子。
在那一刻,他的眼里,已經徹底沒有了光。
“長英?”他輕聲呼喚。
無人回應。
陷入沉睡,甚至已經無法回應的海妖,躲在小小的罐子中,再無一絲聲息。
謝路德抱緊了手里的罐子。
像那位婦人一般,他像是抱著紅木盒一般,抱緊了手里的藍色罐子。
他一向抬著的頭,緩緩,緩緩地低下了。
海風和白雪粘在他的發上,他的眼中有著迷霧般濃郁的悲傷,漸漸再也化不開。
掛著相片的項鏈貼在罐子之上,清脆聲叮鐺作響。
“長英。”他輕聲說:
“…生日快樂。”
風雪向外蔓延。
城墻之下,蘇明安迎著風雪站立。
湛藍的,近乎透明的海妖靈魂從他身上升起,她閉著雙目。
她生前的能量徹底耗盡,此時已經即將陷入永恒的長眠。
能喚醒她的,除了大量的普通生命與靈魂,便是具有神性的唯一生命靈魂。
但謝路德若是選擇連靈魂也獻上,紅玫瑰便救不了他。
這一刻,蘇明安終于明白。所謂“勇者”,到底代表什么含義。
他是唯一的,最有價值的,最能夠解除現下面臨災難的,普拉亞的英雄。
他無可替代。
“謝路德。”蘇明安對著一步步走上城墻的謝路德說:“你做的已經足夠多了,這種事,不必輪得上你。即使普拉亞沒有其他符合條件的神性靈魂,也可以用其他更多居民的生命替代你。”
他的話很直接,完全不顧他人的眼神。
在他看來,覺醒了自我意識的謝路德,遠比那些機器般的np要珍貴。
謝路德不必為這些人獻上自己,化為萬千犧牲者之中的,一枚屬于光明騎士的縮影。
…他分明是‘人’。
鮮活的,會呼吸的,會談笑的,有自我思考的,活在這片大地上的‘人’。
如果必須有這個犧牲者,
憑什么犧牲者就必須是他呢?
如果“勇者”注定要為了拯救絕大多數人而犧牲 為什么這個勇者必須是他呢?
克里弗沉默地看著這一幕,終于,就連一向理智的這位老爺子,都忍不住出聲。
“騎士,你不必做到這地步。”他說:“你已經為這片土地獻出得足夠多了。這種事,交給其他人就好了。再交給你,就是我們對不起你。”
謝路德回頭。
懷抱著手中藍色罐子的他,那雙眼此時含著的情緒,仿佛可以用“灼熱”來形容。
…像有把鮮烈的火在他的眼中燃燒。
“沒有誰對不起誰。”謝路德說:“倘若我不這么做,我將會對不起我自己。”
他并未看向那些注視著他的傷者,也并未看向沉默的克里弗。
他的視線,定格在了蘇明安之上。
“…”蘇明安與其對視。
他止步在他無聲的目光之中。
騎士的眼中,涌起了一片激烈的情緒那是心意已決的篤定。
“隊長。我在其他異界旅者的談論中,聽他們提起過你。他們說過許多風涼話,說過許多針對你的談論。”謝路德說:
“他們說,你是‘’,是他們之中最強的存在。”
“他們說,你的排名永遠是第一位,你的通關路線永遠最完美,你對于道具、對于任務,對于np,都會利用到極致,從來不留一絲余地。”
“他們說,‘’理應帶領他們,理應做他們的領頭羊。”
“按理來說,不該是這樣的吧。隊長不必對這些人負責才對,隊長也會有失誤,也會有不是最強的時候。”
“但是,偏偏,據我了解,隊長你一直是這樣做的,你一直保持著最強,你從未辜負這些人的期望。哪怕被唾罵,被誤解,你也一直從未放棄過離開這個位置。”
“你,理所應當地站在了戰爭的最前線,理所應當地成為了戰斗的指揮者,無比自然,像是天生注定般地,在所有人面前發表身為領頭者的演講。”
“隊長。”
“你也被名為‘’的系統設定束縛了。”
蘇明安瞳孔微縮。
風雪打在他的臉上,冰寒一片。
“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們都知道,隊長,你是人啊。并非np。”謝路德笑了。
風吹動他金色的發,他的語聲越來越堅定。
“就像,跨海行動前的那場演講一般,隊長,我聽出了你話語中的情緒,你并不是全然冷靜,你并非,只是為了‘攻略’我們,才說的那段話。
…在想要打動我們的同時,你也在被你口中的‘愛’所感染了。
所以,我是否可以得出,這種束縛并非純粹的機械化元素組成,也是你身為人的,自我思考的決定?那么。”
夕陽灑在他的肩頭,血紅落在他的眼睫,他的笑容,像是開出了一朵斑斕的花。
“…身為同你一樣,也是‘人’的我,甘愿被‘光明騎士’的系統設定束縛。”
“我是人。我是…無法對此事坐視不管,無法眼睜睜看著那么多的居民替我去死的,人。”
“我是身為‘光明騎士’設定的‘人’。是能夠自主思考的,獨立自主的生命,是甘愿成為‘光明騎士’印象縮影的生命。”
“我既是,故事之中的角色,這片大地之上,屬于‘光明騎士’印象的一片縮影,使命精神之中的一個‘受害者’。”
“…我也是一條自由的靈魂,一個能夠與你獨立交流的人。”
“促使我說出這段話的原因。既是所謂的‘人設’和‘系統’在作祟,也是因為我擁有一個能夠組織這些言語的大腦。”
“使命、精神、光明親和天賦,這些都是我與生俱來。
“我像是一個由天生帶來的一切所構成的生命體,人們說這叫命中注定。”
“我承受這些,我接受這些,我思考這些。”
“我甘愿直到如今,依然被我心中的激蕩而起的情緒以及我所恪守著的騎士精神所困擾。”
“如果說必須要有一個人為了大局去死。”
“我甘愿成為這個‘永志’。”
“隊長,這是我經過細細思考,妥善決定的成果。”
蘇明安凝視著他。
愈漸平息的風雪,似一層薄薄的霧,衡闊在他們之間。
對方的眼睛,至始至終的堅定,此時滿含光采,讓人想到沙灘上反射的陽光的貝殼。
謝路德轉過身。
他一步步地走下臺階,走得極快,而后將他手里的藍色罐子,塞到了蘇明安的手里。
他跪了下來。
血紅的披風曳在他的身后,他低著頭,以一種極為卑微的懇求姿勢,跪在了蘇明安的身前。
“對不起,隊長,辜負了你的期待,我…不能再和你一起去吃烤肉了。”他低低地說:“…求你,成全我吧。”
蘇明安輕輕嘆氣。
“你想好了?”他說:“你救下的,可能只是一群被系統操控的np,他們與珍貴的你完全不同。”
“不。我已經漸漸明白…其實我和他們之間,并沒有什么差別。”謝路德輕聲說:“無論是自己思考的,還是被操控的。都是鮮活的生命…就像我的妹妹長英。他們所有人,都同我一樣,會哭,會笑,受傷會疼,被殺會死,也有著自己的思考與信仰。我…無法坐視那么多的他們,替我去死。”
騎士精神。
又是所謂的騎士精神。
它造就了這么一個正直謙卑到了極致的光明騎士,給了他自我思考的空間,又讓他心甘情愿地走向既定的道路。
但此時,
已經并不能再為這般結局的“注定”下定義。
“檸檬,電視機,巧克力。”蘇明安問:“如果不關心他們,只是為自己考慮的話…你也不愿意和我去看沒有戰爭的世界了嗎?”
謝路德笑了。
“隊長。”他說:“沒有戰爭的世界,也可以是這兒啊。”
遇見異界旅者的第一天。
今天,普拉亞來了許多新的,用詞有趣的人。他們似乎并不畏懼魂獵與王室的權威,這令我感到新奇又擔憂。
他們說,他們是‘玩家’,我想,我或許應該了解一下,所謂的‘玩家’是什么意思。
遇見異界旅者的第二天。
我遇見了隊長。
隊長很厲害,獨自完成了花街的任務,聽其他人說,隊長是他們之中最強的‘玩家’。我很好奇這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既然隊長沒有主動開口,我便不會詢問。
我很想邀請隊長一起去吃那家的烤肉,據說,當傳說中的救世英雄登上那座飛艇前,他們便是在這家店里送行的,這是一個美好的寓意。
遇見異界旅者的第三天。
十三街不存在魂族我和隊長,成為了‘共犯’。
嘉爾德奶奶說,我是她見過的,最稱職的光明騎士。
我和隊長的關系越來越好了。
我已經明白了‘玩家’的寓意,他們看向我的眼神,都很奇怪,那是一種盯上獵物一般的眼神。
唯有隊長不一樣。
唯有隊長是不同的。
他一直在與我平等交流,他將我看作了與他一同的靈魂。
遇見異界旅者的第四天。
萊克恩告訴我,檸檬可以搭配烤肉一同食用,我想把這件事分享給隊長。
但是隊長不再理我。
為什么。
長英快要過生日了,她很想見見隊長。
遇見異界旅者的第五天。
從今天凌晨開始,普拉亞燦爛溫暖的陽光消失了。
普拉亞的安寧為什么不能就此維持?
公主看上去很痛苦。
非要這樣不可嗎,隊長。
隊長肯定了我的存在。
他說,我是個獨立的人。
遇見異界旅者的第六天。
公主離開了。
我漸漸在玩家們的談話中明白,隊長也有他自己的苦衷。
聽他們說,隊長是“”。
為了帶領他們,為了守護他們的世界,隊長漸漸成了同我一樣的騎士。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一個更好的結局。
我理解他。
隊長告訴我,我是傳說中的勇者。
在普拉亞面臨災難時,我便是最可能化解災難的,極具使命性的人。
我愿意承擔這份責任。
在我被紅玫瑰帶走之前。
我看到了蜷縮在罐子里的長英。
我突然,突然很想守護他們。